灵位上用古朴的汉隶写着“大汉太祖高皇帝之位”这几个字。
这木头和油墨合成的灵位,散发着一种神秘的魔力。
在汉字当中,“且”字既是灵位的形状,也是子孙根的形状。所以,“祖”字才要有“且”。
古人相信,这灵位就是沟通过去与现在的通道。
自然神秘莫测。
刘贺看着高皇帝的灵位,仿佛看到一个披头跣足、敞着袍服的中年男人在仰天长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余音百年,绕梁犹不止。
可是现在,大风大云在哪里?海内海外在哪里?猛士又在哪里?
刘贺不免有些走神,如果去的是高祖那個时代,会不会洒脱自如一些。
“献贡太牢……”
站在侧前方的太常高声地喊道,强行把刘贺的思绪拉了回了现实。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
祭拜高庙,并非是下跪磕几个头就完事了的。
在祭拜之前,天子和陪祭的所有人就要多次沐浴,在饮食上也要吃得洁净,同时还要以诚心准备各种贡品。
而贡品之中,最重要莫过于由三牲构成的太牢了。
太常属吏将三牲逐一抬了高庙的正殿,并且在殿中摆好。
刘贺看着那赤条条的三牲,觉得有一些触目惊心——越看越觉得像人的模样。
可能在远古的夏商时,祭拜祖先用的就是活人吧。
只不过后来才改成了三牲。
“初献爵……”
在三牲等贡品摆好之后,天子刘贺还要连续三次进献醇酎,分别被称为初献爵、亚献爵、终献爵。
再往后,还要上香、念祭文……
零零总总,至少有几十个步骤,而且每个环节,光是那些古奥的名称都难以记住。
刘贺虽然看过不少的闲书,但是也确实有些分不清。
所以,这十天的时间,刘贺可没有闲着,他每天都在太常属官的指引之下,在未央宫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演练,熟悉每一个步骤。
再加上,此刻刘贺的身边还有太常轻声引导,所以也顺利地把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完成了。
看起来,虽然显得有些木讷和生疏,但是毕竟没有出丑。
心诚则灵,至于这些细节,想必本就粗犷的高皇帝是不会在意的。
祭拜高庙的过程,前后大约花了一个时辰,当刘贺从高庙中出来的时候,人已经有些困乏了。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刘贺抬头看了看天空,一眼碧蓝,让他的身上非常燥热。
但是,刘贺也觉得今日大汉的天空格外地高。
一个月之前刘贺的面前有三座大山:安插昌邑属官、祭拜高庙、处置刘病已。
前两件事情已经完成了,那么,就只剩下了刘病已了。
在刘德与霍光他们围绕立后之事展开博弈的时候,刘贺决定要去见一见刘病已了。
当刘贺脖子上的绳索终于有所松动的时候,两千多里外的一个同是姓刘的人,却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
七月初十,广陵县,百年一遇的暴雨已经连续下了三天三夜。护城河里的水,都漫进了城郭里,更卒们正泡在水里,在城乡外堆砌堤坝……
广陵王宫正殿上的一角,昨夜被刚一道闪电击中,引起了一场小小的火灾。
虽然火势很快就被大雨给浇灭了,但是仍然殿前的院内,仍然一片狼藉。
和看得见的狼藉比起来,广陵府中的人心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正殿前的院子里,几十个奴仆带笠穿蓑,正冒着大雨在清理院子里的残骸。
雨仍然猛烈地下着,天空中乌云翻滚,鬼气森森。
时不时划过天际的闪电,让这些奴仆时不时就抬起头,惊恐地看向天空。
沉闷、压抑、慌乱的气息笼罩在这广陵王宫上空。
人人都知道,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广陵王恐怕是招惹了天怒。
招惹天怒的是广陵王,但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些奴仆说不定也会被牵连进去。
……
位于正殿后方的寝殿里,长了一脸络腮胡子的广陵王刘胥正俯在案前吃着午膳。
案上那只先煮后炙的熊掌已经冷了,在漆盘里留下了一层令人作呕的苍白的肥油。
不过,虽然已经凉了,但是却完好如初,很显然还没有被刘胥“临幸”过。
与之相对的是那几个扎眼的空酒壶,看来,广陵王刘胥今天喝得不少。
但是,哪怕喝了很多酒,广陵王刘胥仍然很清醒,心中那不甘和怨恨带着一丝酒气不停地往上涌。
“来人!来人!给寡人拿酒来!”刘胥把手里的酒壶狠狠地扔了出去,接着抬起头,朝着殿外大声地喊道。
广陵王刘胥那雄浑的声音在殿墙之间冲击回荡,似乎把大殿都震得“簌簌”作响起来。
他那肥硕的右边脸颊上,有一道从眉骨到腮边的疤痕,似乎是被什么动物抓伤的——广陵王喜欢与熊虎搏斗,留下一些骇人的伤痕,似乎也不显得奇怪。
往日,刘胥在广陵王宫里说一不二,但是这段时间,却不再那么好使了。
刘胥急躁地连喊了几声,始终都没有人进来——整个寝殿,都被广陵国中尉派来的材官团团围住了。
至于原本驻守在广陵王宫的亭卒也被全部换掉了,宫中那些尝试着反抗的恶奴更是被关进了郡狱里。
从上月二十开始,广陵王宫就完全被控制了起来。
经过广陵国相和广陵中尉的连续的审问,他们抓住了巫女李女须,挖出了埋在大殿院中的木人……
人赃并获,广陵王行巫蛊之事,咒魇天子,已经绝对无没有翻案的可能了。
从那一日开始,广陵王仍然吃喝不愁,但是就再也没有能自由地走出这寝殿。
“来人!来人!给寡人拿酒来!”刘胥又暴躁地喊了起来。
这一次,寝殿的门终于打开了。
但是进来的,不是宫中的奴仆,也不是府中的材官,而是来自长安的宗正丞刘安民。
刘安民不仅是宗正丞,也是刘德的长子。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在刘德致仕之后,他就会接替宗正一职,成为新一代的刘氏宗亲领袖。
刘安民其实才二十七岁,但是从辈分上看,他与年过四旬的广陵王其实是一个辈分。
刘胥看到了刘安民,猛地就站了起来,用那双虎眼瞪着刘安民,暴戾地说道:“刘德小儿何在?”
“家父在长安,只有我来了。”
楚王刘交一系,颇有文名,与高皇帝一脉不同,所以刘安民周身散发着一股儒雅的气息。
“哼,刘德小儿,恐怕是不敢来吧,新天子给了他多少封赏,竟然让他当了霍光的爪牙。”
刘胥口沫横飞地骂骂咧咧,也不知道说的是疯话还是醉话,更管不着说的话通不通了。
刘胥这番颇为不敬的话,让看似文弱的刘安民微微皱眉,非常不满。
孝武皇帝英明,怎么会生出这么混账无德的儿子。
“对子骂父,是为不仁,更何况家父乃是你的叔父,刘胥,你此举此言,未免都太癫悖了一些吧。”刘安民平静地说道。
“哼,癫悖又如何,当今县官恐怕比寡人还要癫悖,不也照样被立为天子吗?”
短短几句话,把刘胥心中怨气暴露无遗。他的牙齿狠狠地咬着,似乎要把满口的牙齿咬碎。
刘安民在心中默默地叹了一口气,他其实也明白,刘胥这份怨气,倒也不是不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