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充国内心并未在这个疑问上过多地猜测。
既然是来给天子授课,那天子问什么,自己答什么就是了。
老将军略微在心中思考了一番,就先从大汉帝国兵卒的来源讲了起来。
……
大汉帝国的普通士兵和低级军官有两个来源。
一是每年从郡国百姓中,抽调而来的正卒。大汉帝国所有的成年,如果没有爵位的话,在十五岁到五十六岁的年龄里,都要服兵役两年。在不同皇帝在位时期,年龄范围略有差别,但也不会差太多。
二是固定的募兵,因为大汉帝国用兵颇多,需要有固定的常备兵卒,所以逐渐军中就多出了一批以打仗为生的募兵。
一般而言,募兵是军中的骨干,而正卒则是军中的血肉——在伍长到队长得这些低级别军官当中,级别越高,募兵的比例也就越高。
正卒和募兵,二者相互依存,缺一不可。
……
“那我大汉帝国,总共有多少兵卒呢?”刘贺问道。
“嗯,正卒时时刻刻都在不停地轮换,募兵也有变动,具体的数目恐怕也说不清楚,根据各郡国上报的数字,左不过有七八十万人吧,但是能立马就上阵打仗的,大概在三成左右。”
七八十万的大军,如果放在西方大秦,几乎可以统一整個欧罗巴了。
但是大汉实在太大了,分散到各个郡国去,也不算特别惊人。
更何况,这近百万的军队中,有七成以上的士兵都是门亭卒之类的兵卒。
他们维护地方治安,缉盗杀匪还行,但是要和匈奴人这些强敌交手,恐怕就力有未逮了。
“那明年年初,出兵援救乌孙国,要动用十五万兵卒,岂不是要用掉大汉一大半的军队?”
“陛下说得对,光靠三辅的禁军和郡国兵是远远不够的,所以大将军已经下令,从各郡国抽调材官和骑士了,想必到了来年开春,是可以凑够十五万人。”
打仗不只是需要人,还需要战马、铠甲、武器和粮草。
在大汉这个时代,还没有便捷的道路交通,要调动这么一支大军,必定是耗费颇多。
然而,这场战争注定是无功而返的,刘贺很想提醒一番,但是也还知道此刻不是时候。
于是,他就把话题带到了自己最关心的那个方面:“那这些最普通的材官到底能够拿到多少钱粮呢?”
“郡国兵、南北军和边郡兵,因为驻地不同,所以拿到的钱粮也有所不同,陛下最想知道哪些兵卒的钱粮。”
边郡兵是郡国兵的一种,但是主要戍守在边郡,生活条件最为恶劣,更要直接面对来犯的匈奴人。
他们的战斗力未必有南北军强,但一定是大汉最坚韧、最顽强的屏障。
出入塞北的斥候、戍守长城的隧卒、驻扎西域据点的边兵……
他们恐怕就是大汉帝国最可爱的人了。
“那老将军就和朕说一说,这边郡兵每个月能拿到的钱粮数量吧。”
天子能问到他们,赵充国感到更加欣慰了一些——将视线投向远方,而不是沉溺于宫廷的阴谋诡谲之事,这天子似乎做得不错。
“那老夫斗胆,就拿驻守长城的隧卒为例子,来给陛下讲一讲。”
“老将军稍等,朕先准备一番。”
刘贺说罢,急忙从案下拿过了几块干净的木牍,又细细地把墨研好,最后给毛笔蘸满了墨……
做好一切,刘贺才真的像一个儒生一样,恭敬地对赵充国说道:“老将军现在可以讲了。”
赵充国点了点头,他原本以为天子只是对行军打仗之事一时好奇,没想到天子竟然如此认真,看来自己也得认真对待了。
“这驻守在长城烽燧上的兵卒,就叫做隧卒,一隧的人数少则三五人,多则二三十人,每一隧会设一隧长,根据所辖的人数不同,和伍长或者什长相当。”
……
赵充国慢慢地说着,刘贺每每听到有用的地方,都会认真地记录在木牍上。
“隧卒一个月可以领到粟三斛三斗三升,菜金六百钱;燧长一个月可以领到粟三斛三斗三升,菜金九百钱。”
【一斛粟等同于十四公斤粟】
“有时候,菜金也不一定会发钱,而是会用盐来代替。”
“发下去的这些粟可是原粮?”刘贺问道。
赵充国有一些惊讶,这天子竟然连原粮都知道?
赵充国敢断言,偌大的长安城里,比千石官员的子侄辈,也无一人知道何为原粮。
原粮就是没有脱过壳的粮食。
原粮舂过之后,才是可以直接实用的“米”。
一般而言,十斛的原粮,只能舂出六斛的米。
“是原粮。”
刘贺在木牍上飞快地算了起来,赵充国有些好奇。
他微微看了一眼,发现天子正在写写画画,似乎在用一种他不认识的符号算着什么。
赵充国不敢打扰,只能静静地等待。
一番演算之后,刘贺终于抬起了头说道:“朕算了算,一个士兵每个月的口粮约一百一十三斤,朕没有去过边郡,这些粮食,隧卒们能吃饱吗。”
【一汉斤等同于二百四十八克】
“一个隧卒每天只要三斤粟就可以裹腹了,所以到了月底还略有盈余,可以拿出去换一些盐。”
“那边郡的肉多少钱一斤?”
“羊肉和狗肉一斤约七钱。”
粗略地换算下来,一个燧卒一天能吃到三斤主粮和两斤肉,似乎过得并不差。
但是,刘贺知道,大汉子民讲究节俭,为了让家人多吃一口,这些兵卒恐怕会很苛待自己。
“赵老将军,朕如果猜得不错的话,这些兵卒恐怕都会想办法省下一些粮食,换成钱或者盐,到了返乡的时候,带回去给自己的家人吧?”
“陛下,怎么连此事都知道……”赵充国没有忍住,脱口而出,意识到自己有些僭越,才连忙说道:“陛下赎罪,是老夫失仪了。”
不是都说天子言行无状吗?
此间看起来,为何如此贤良、体察下情?
“无妨,朕在昌邑国的时候,就喜欢到集市上去闲逛,这些钱粮油米的事情,朕很了解。”刘贺笑道,“不过,国中的不少人因此还说朕癫悖,不务正业。”
体察民情,如何就成了不务正业了,赵充国替天子愤愤不平。
以后谁还敢说陛下癫悖,就要问问自己手中的宝剑同不同意了。
“陛下圣明,非常人所能比。”赵充国由衷地说道。
刘贺没有听到赵充国的这一番发自内心的赞美,他的心和墙角的那些冰块一样,一阵寒冷。
这些可爱的兵卒,拿到的东西太少了,少得可怜。
冒着匈奴人的箭矢,在长城上忍受风吹日晒,却还要为了给家人带回去一些粮食,而忍饥挨饿。
饭都吃不饱,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而在各类官署里的官员公卿,拿得又太多了。
仅仅是一个六百石的郎官,一个月的俸禄就是七十斛,足足可以养活二十个隧卒。
禹无忧这样的郎官对刘贺确实至关重要,但是那些隧卒对刘贺又不重要了吗?
为了坐稳帝位,刘贺还不能对朝堂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
但是他却可以先试着让普通兵卒们吃得再饱一些。
想到这里,刘贺试着对赵充国说道:“老将军,朕有一事想与你说一说,你看是否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