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霍光向来为人谨慎,他恐怕指望自己这个天子冲在上面,等到万无一失的时候,再出场收拾残局。
可进可退,万无一失。
仲父想下山摘桃,那朕就满足你的这个愿望。
刘贺当下就打定了主意,阴晴不定地说道:“那也是数年之前的事情了,朕也有所耳闻,但贤良会议只有贤良文学和三公参加,参加的人数少不说,而且时过境迁了,朕觉得此时应该重新拿出来议一议了。”
夏侯胜听闻此言,不禁脸色一变。
这贤良会议是他们这群人的杰作,是他们立于朝堂的根本。
世间的儒生很多,贤良文学也不少,但是他们这一批,就指望着贤良文学会议屹立朝堂。
如果否掉了贤良文学会议,就等于都否掉了他们存在与朝堂的意义。
他们是贤良文学会议的守灵者,更是贤良文学会议的附庸者。
不能再让天子胡闹!
“盐铁会议早有定论,陛下为何要再议,孝武皇帝的功过不变,那么再议多少次都是一样的。”
“更何况,孝武皇帝大行之时,陛下也不过是三四岁的孩童,怎可能知道孝武皇帝的功过是非呢?”
“所以,老臣还是斗胆一言,劝陛下收回刚才的诏令,否则恐怕有损陛下的明君形象。”
拿年龄来压人。
看似讲道理,实际上就是摆资历,刘贺平生最不喜欢这样的人。
要辩,那就来辩一辩。
刘贺没有回答,他往前走了两步,从皇榻来到了玉阶之前,如此一来,离夏侯胜更近了一步,但仍然高高在上。
霍光和赵充国等人不免都有些紧张,生怕天子会做出什么失礼的事情。
但是,刘贺并没有,他闻到了夏侯胜那衣服上的樟脑味道,陈腐而毫无生气。
“夏侯卿,可看过《吕氏春秋》?”
“虽然不是圣人之言,但自然也是看过的。”夏侯胜说道。
“楚人有涉江者,其剑自舟中坠于水,遽契其舟曰:‘是吾剑之所从坠。’舟止,从其所契者入水求之。舟已行矣,而剑不行,求剑若此,不亦惑乎?”
“大汉像一艘船,一刻不停地向前,行到今日,想要再寻那把剑,自然要重新到想個办法,怎能从原有的印记下水呢?”
“孝武皇帝的功过不变,但今日的大汉已经变了,判定孝武皇帝的功过,自然要重新定个尺度。”
刘贺似乎在诡辩,但是暗中却将夏侯胜与那蠢笨的楚人画上了等号。
敢如此当众“羞辱”大儒夏侯胜,恐怕也只有刘贺这“癫悖放浪”的天子了。
朝堂之上,有人发出了一些讪笑。
而夏侯胜更是被气得面色铁青。
……
但是,刘贺没在这种细枝末节和口舌之快上,与夏侯胜做过多的纠缠。
辩论不再于驳倒对方,而在与说服四处的旁观者。
刚才,刘贺已经把理说完了,接下来就要说情了。
“孝武皇帝在时,武则选名将、征西域、平羌氐、定南越;文则改正朔、易服色、建太学、修郊祀,封泰山、谐音律。”
“四国朝贺,八方宾服,祥瑞频出,天人感应……虽有用兵过剩之嫌,然终是为大汉思虑。”
“孝武皇帝壮烈如此,定大汉之疆域,却无庙号、庙乐,身为嗣孙,朕也不能寐,诸公能寐否?”
刘贺洋洋洒洒地说着,无非是再次强调孝武皇帝的丰功伟绩。
这些是百官公卿早已经知道的事情,但是已经太久没有人在朝堂上提出来了。
此刻突然听到了,似乎又想起了孝武皇帝那个豪气万千的时代——将近一甲子的时间,怎可能轻易抹去。
就是在这宣室之中,孝武皇帝不知道多少次下达了出兵远征的诏令。
无数大汉的好男儿有去无回,但是也将大汉广阔的疆域推到了最远。
刘贺不是不知道孝武皇帝的过错,但是今天不只论过去的功过,更谈来日的豪情。
坐在一旁的霍光也静静地听着,心中也有所感,给孝武皇帝上庙号,那是他的夙愿,只不过一直不能提出来罢了。
只是,天子为何突然想起此事了呢?
霍光想起来了,少府昨日曾来报过,天子去长乐宫见过太后。
也许,是太后授意的吧?
不管是天子想要学着做一个明君,还是得到了太后的授意,想要完成孝昭皇帝的遗愿。
对霍光来说都无伤大雅。
如果这庙号上成了,那算是自己又报了一次孝武皇帝的知遇之恩;如果这庙号没有上成,天子会在文学贤良的面前撞得个头破血流,自然会对自己这个仲父更为倚重。
更何况,朝堂上的贤良文学似乎有做大的趋势,说不定能借此事,打压一下他们的气势,为来年征伐匈奴的事情,扫清障碍。
既然这样,天子想要当明君,就让他当吧。
而霍光都没有反对,群臣自然也没有人站出来反对。
夏侯胜倒是毫不胆怯,他梗着脖子说道:“孝武皇帝虽然有外攘四夷、开疆拓土之功,但是他连年征伐无度,导致大汉天下虚耗,使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夏侯胜口沫横飞地说着,还不停地引经据典,在他的言之凿凿之下,孝武皇帝是如此不堪,甚至还不如大秦的始皇帝。
这老儒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引经据典,似乎只有他说的话才是至理名言。
……
刘贺看着他这副咄咄逼人的样子,觉得一阵可笑。
这夏侯胜还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为孝武皇帝上庙后,不是为了一己的私利,而是为了大汉的将来。
任何人都不能阻挡。
当然,这也是刘贺考验朝中大臣的一次试探。
在夏侯胜喋喋不休的时候,刘贺的眼神逐个在霍光这些重臣的脸上扫过。
接下来,刘贺要把筹码拿出来,上桌赌上一把,看看这些筹码到底值不值钱。
“孝武皇帝称明君都堪忧,离昏君也不远矣……”夏侯胜看无人反对,越说越得意,居然口不择言,将孝武皇帝和昏君连在了一起。
朝臣侧目,而当事人浑然不觉。
朕等的就是这句话。
刘贺猛地转身,把仍然聒噪的夏侯胜甩在了身后。
他拿起了案上的一个漆器的杯子,放在手中把玩了一下。
忽然,猛地转过了身,狠狠地将杯子摔在了地上。
登时,这杯子一分两半,尸首各奔东西。
声音不大,但是让群臣皆惊。
夏侯胜也僵住了。
连霍光都抬起了头。
天子这是生气了吗,这天子还会生气吗?
登基两个月来,除了上一次朝议的时候,天子半真半假地讽刺过一次丞相杨敞之外,就再也没有流露出任何的脾气。
不管是私下的会面,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天子永远都是一幅亲和无知的样子,没有一点君人者的威严。
但是随着这杯子的破裂,百官公卿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天子。
他闷闷看到天子正在皇榻的玉阶上,双手背回了身后,头微微扬起,用一种冷漠的眼神,居高临下地看着夏侯胜。
如飞龙在天,见龙在野。
片刻之后,刘贺突然暴怒了起来。
“大胆!长信少府,竟然敢称孝武皇帝是昏君,如此狂悖,简直骇人听闻,丧心病狂,可还有半分人臣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