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陛下别忘了,各郡国还有郡国学,而郡国学之下还有校、庠、序。”
霍光掰着手指头,慢慢地往下数着:“这还只是官学,除了官学之外,还有私人所办的私学,零零总总,三辅地区的儒生恐怕就有万余人。”
“再加上儒生在乡间本就有威望,说不定还能煽动起更多不明所以的百姓。”
“陛下还觉得这是一个小数目吗?”霍光反问道。
“儒生都是明事理的人,恐怕未必都会反对给孝武皇帝上庙号吧?”刘贺试探着问道。
“所以老夫才说,陛下此事做得太急躁了一些,儒生中当然有许多人支持给孝武皇帝上庙号,但是当陛下把夏侯胜下到诏狱里的时候,事情就变了。”
“儒生们争论的焦点,就不是这上庙号了,而是陛下对儒生的敬与不敬了!”
霍光话音刚落,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空突然阴云密布,从东边吹来的朵朵乌云,遮住了清凉殿,遮住了未央宫,遮住了长安城。
风蓦地刮起来,吹在殿门和殿窗上,来回地碰撞,发出令人烦躁的响声。
内官和奴婢们手忙脚乱地关窗关门,一阵忙碌之后,终于才把嘈杂锁在了门外。
“陛下,起风了。”
霍光看了一眼窗外,似乎意有所指。
刘贺掂量了一下手中的力量,如果真的爆发一场波及甚广的儒乱,那么自己是绝不可能平息下来。
国人暴动这四个字出现在了刘贺的脑海中,让刘贺不禁有一些担忧。
到时候,这霍光不会把自己扔出去做替罪羊吧?
带着疑惑和焦虑,刘贺有些胆怯地问道:“仲父,如今,该如何做才好。”
“陛下觉得该如何做呢?”
刘贺是头一遭当皇帝,史书是语焉不详,将给上庙号这件事写得非常简略,他哪里想得到,会牵扯到这么多的人。
面对这种情况,刘贺目前还想不出太多的办法。
但是,看着霍光那笃定的表情,刘贺明白过来了。
霍光刚才是吓自己的。
如果真的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那动摇的不只是刘贺的大汉,动摇的也是霍光的大汉。
那么,刘贺还得示弱,让仲父主动出来替自己背锅扛雷。
“要不然,朕将夏侯胜放出诏狱,再恢复夏侯婉儿的婕妤封号?”刘贺试着问道。
“如此一来,儒乱自然是没有了,但陛下在儒生的面前,可就再也立不起来了,也别想着给孝武皇帝上庙号了。”
“那朕就效仿孝武皇帝,下《罪己诏》?!”刘贺颤抖着声音,决绝地说道。
罪己诏就是天子向世人认错的诏书,是平复民愤的最后的工具。
“陛下,大汉天子,从来没有谁下过罪己诏。”
“孝武皇帝……”
“陛下错了,从来都是《轮台诏书》,通篇都无罪己二字,何来罪己诏的说法,那都是儒生杜撰出来的罢了,如果陛下真下了罪己诏,不只是现在会被世人看作软弱无能之君,在日后的史书上也会是一個昏君的。”
刘贺假意有些颓丧,这都不行,还能如何?
但是暗中回想着霍光刚才的话,刘贺似乎找到了一丝不满,这霍光对儒生似乎也有不满。
“仲父,可有良策?”
霍光淡然一笑,捋着自己那一把美髯,说道:“陛下,要狠就得狠到底,让那些儒生不敢造次。”
最初,刘贺还因为自己听错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在他看见霍光脸上那若有若无的杀意时,才明白自己没有听错,而对方也不是在开玩笑。
恰好此刻,一道闪电从空中劈过,发出轰隆隆的响声。
“陛下,天子可以认错,但是不能被别人逼着认错。”
“给孝武皇帝上庙号没有错,夏侯胜煽动贤良文学诋毁孝武皇帝才有错,只要分毫不退,此事就能轻松化解。”
那些还没有露面的对手,想抓住皇帝对儒生不敬的事情做文章;那么朝堂就应该说死夏侯胜有欺君的大罪,把他下诏狱不是对儒生不敬,而是按律行事。
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转移矛盾,分而治之,这是亘古不变的好办法。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雨点不停地砸在头顶的屋檐上,让刘贺都不免抬头,看了看,有些担心那屋檐塌下来。
“仲父的意思是,让朕强硬到底?!”
“错了,此事由老夫来强硬,陛下只需要安坐未央宫即可。”
刘贺若有所思,霍光果然比自己还要在意朝堂的权威。
果然,在上庙号和立朝堂之威这两件事情上,霍光和刘贺是站在一起的。
刘贺想起了上官桀那谋反的案子,霍光不会是要大开杀戒吧?
“仲父,朕不想让太多的人因此而死。”
“儒生对天下颇为重要,老臣是知道的,当然不想如此行事,但倘若真的有人想作乱,老臣自会见机行事的。”
刘贺安定了许多,默默地点了点头。
既然有霍光在前面挡着,就不用担心做得过火了,既然霍光想要立威,那就让他立个够。
……
长安的这一场暴雨下足足下了五天五夜,而且下的不只是雨,还夹杂着拳头大的冰雹。
护城河的水涨了起来,无数破旧房子的屋顶都被砸得支离破碎——就连未央宫北阙都被一道列缺劈得漆黑。
七月二十,雨终于是停了,但是天却始终是阴沉着的。
层层叠叠的乌云密不透风,如同厚厚的麻布一样,盖在长安城的上空。
在尚冠里北边的一处两进两出的宅子里,气氛颇为压抑。
正堂之上,聚集着几十个儒生,其中坐在上首位的是宅子的主人——夏侯建,他是夏侯胜的侄子,自幼就跟随夏侯胜学《尚书》,如今是太学里的博士官。
而分坐在下首位近处的六个人分别是《易经》博士田王孙、《谷梁经》博士胡常、《鲁诗》博士薛广德、《齐诗》博士食生、《礼经》博士后苍和《公羊传》博士颜公孙。
而在更靠后靠外的榻上,以至于一直到堂外的廊下,是几十个更年轻的博士弟子。
不管是四旬左右的诸位博士,还是二三十岁的博士弟子,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凝重的表情。
博士之官,古皆有之。
即使在暴秦的时候,朝中就有几十个博士官。
但是,在秦汉之交,出任博士官的人选没有太严格的要求,只要是有丰富的学识就可以出任,至于你学的是哪一家的学问,并不是多大的事情。
但是孝武皇帝独尊儒术,罢黜百家之后,博士被定为五经博士,而出任此官职的人,必须是在儒学五经某一经当中有深厚造诣的人。
最开始,五经博士只有五人,但是随着《诗》分为《齐诗》和《鲁诗》,《春秋》分为《谷梁传》和《公羊传》,五经博士实际上有七个。
平时,五经博士在太学给从各地选拔上来的三百博士弟子授课,并不参与政事,品秩为六百石,而博士弟子的品秩为两百石。
太学则由太常寺管辖,长官是品秩为比千石的太学令。
虽然有品秩,但是不管是太学令、博士还是博士弟子,都没有任何的实权。
没有实权,不代表没有权力。
由于五经博士都是颇有名望的治经大儒,很多时候承担着为朝堂诏令提供依据的任务,所以在儒生当中有不小的影响力。
今日,五经博士齐聚在夏侯建的家中,自然是为了夏侯胜下诏狱的事情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