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刘贺与霍家的家宴结束的时候,秋天的气氛终于在大汉帝国蔓延开去。
远在长安千里之外的昌邑国,同样也凉快了下来。
王宅之内,王式正坐在书房当中,而那个被几个月之前赶回了老家的老仆人默,又从乡下回来了。
此刻仍然像往常一样,静静地守在书房的外面。
王式虽然身在书房,但是案上却没有放书,摆的却是两封信。
一封是半個月之前收到的,写信的人是王式曾经的学生,昌邑国曾经的王,如今在长安的天子。
信的内容很简单,让王式立刻去长安,与天子回合。
虽然信中写的是让王式及一众郎官去陪自己读书,其余的事情也再未多写一句话。
但是王式却从中看出了许多。
天子已经初步在长安立住了脚,而且取得了霍光的信任,所以才得以把更多的人调到身边去。
但是,另一方面,也说明天子手里缺少可以信任的亲信,否则也不会迫不及待地把昌邑国的郎官全部都调到长安去。
甚至连自己这个老头子也不放过。
本来,王式并不想去长安。
毕竟他已经是风烛残年的人了,去了恐怕也帮不了什么,更何况还有刘病已的那个芥蒂。
收到第一封信之后不久,给孝武皇帝上庙号的事情传到了昌邑国,这让王式是又惊又喜。
喜的是天子有魄力,找到了一个极好的突破点;惊的是他知道有一些儒生必然会反扑。
就在王式拭目以待,看看天子会做什么的时候,第二封信寄来了……
这封信来自于王式的学生薛广德,信中自是将长安的风波说得清清楚楚。
虽然到了今日今时,那场骇人听闻的风波似乎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后果,但是王式决定要去长安。
同为儒生,王式太知道儒生的脾气了,自己得去长安,帮一帮天子。
儒生的事情,得用儒生的方法来解决。
像霍光那种不学无术之徒想出来的办法,只能解决一时的问题,解决不了一世的问题。
……
王式做出了决定,就将两封信都放在油灯之上烧了个干干净净,然后才打开了书房的门。
门外站着的老默看到王式出来了,连忙把一个啃了一半的饼子塞进了怀里,憨厚地笑了笑。
对于默这样的人来说,只要能有一口饼子吃,就已经很幸福了,自然没有王式的烦恼。
王式在默的面前,用只有他们能看明白的手势交流了起来。
“年轻的时候,你陪我去过几次长安,还记不记得?”
“当然记得,长安最热闹,还有最热闹的斗鸡寮。”
“那就再陪我去一次?”
“诺。”
默答应得干脆,没有半点犹豫,以至于王式都有点不忍心。
“这次去长安,很危险,可能就回不来了。”
“不打紧,宅院里会照顾好我的家眷的。”
王式苦笑了一下,接着说道:“可能这宅子里所有的人都会有危险。”
默微微一愣,但是旋即仍然憨厚地笑了笑,答道:“那上路的时候就不孤单了。”
此上路,上的自然就是死路。
王式笑了,有些不忍地笑了,他拍了拍默的肩膀,就走出了院子。
两刻钟之后,王式乘着马车来到了昌邑宫外。
昌邑王走的时候,带走了这宫中的许多人,所以这几个月来,昌邑宫都显得颇为冷清。
但是今日,却热闹得很——也许是最后一次热闹了。
门口人来人往,都是一些工匠仆人一样的人物,而那些郎官正在指挥着众人往马车上装东西。
浩浩荡荡的马车排出去几十丈,足足有二三十辆那么多。
再加上徒步跟随的人,整个队伍恐怕有五六百人之多。
看来,天子是要把在昌邑国攒下来的家底,一股脑全部都带去长安了。
因为人来人往,所以王式的到来,并没有立刻引起他人的注意,来来往往的杂役奴仆好几次还差点撞倒了王式。
“诶哟,老人家,这里乱着呢,你可得小心!”说话的正是几个月之前被刘贺招募到工坊来的孟班。
此刻,他正指挥着自己的三个儿子往一辆马车上装一些做木工用的工具。
这些吃饭的家伙事全都是昌邑王几个月前,送给自己使用的。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农具的图样,也被孟班琢磨得七七八八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孟班和他的这一家子人,那自然是爽到天上去了。
“这昌邑宫有多少人要去长安呀?”王式问道。
“大概有七八百人吧,总之所有人都要去,一个都不留。”
王式有点吃惊,没想到人数比他想的还要多。
他往远处的队尾看了看,自己教授的那些昌邑孤儿也在忙着把行李堆上车子。
“那什么时辰出发啊?”
“这我可不知道,得问戴使君,老人家您往边上站一站,我们忙着呢,别碰到了您。”
孟班显然不认得王式,要不然可不敢这样对一个秩比千石的使君如此说话。
“好好好!”王式也不恼怒,自顾自地挤进了人流,朝着昌邑宫里面走去。
不多时,王式就在扶摇殿外,找到了戴宗。
“王傅,您怎么来了?”戴宗正忙得焦头烂额,但是一看到王式还是连忙就迎了过来。
“你们何时动身?”
“明日就会动身出发。”戴宗恭敬地回答道。
“那老夫做你们一起走吧。”
“嗯?王傅愿意去长安了?”戴宗颇为惊讶地问道,几日之前,王傅可还是不愿意去的。
“老夫改主意了,也想去长安看看,怎么,这车队中没有老夫的位置吗?”
“不不不,只要王傅愿意去,随时都有位置!”
“好,那就如此这般说定了。”
“唯!”
“老夫在这宫里四处转转,你去忙你的事情吧!”
“唯!”
王式背着手,在昌邑宫里转了起来。
大部分的宫殿都已经被搬空了,有些地方更是杂草丛生,有了兔鼠横行的迹象。
估计用不了多久,昌邑宫就会彻底废弃掉。
至少要在二十年之后,等天子有了多个儿子,而且成年之后,这里才可能迎来新王。
王式不禁想起了天子在这宫殿中的一幕幕,这个年轻的天子竟然能那么快就在长安站稳脚跟,真是人不可貌相。
而王式也在思考,自己能帮天子做些什么?
在朝堂上与霍光打对台戏?在幕后为天子出谋划策……恐怕年老体衰的自己都做不来了。
思来想去,王式知道自己只能帮天子安抚好那些儒生了。
这时,王式来到了一个偏院,看到几个奴仆正在把一些竹简扔到竹筐里,听他们说话的意思,是要拿去烧掉了。
“住手,都是写了字的竹简,怎可以胡乱烧掉,简直是癫悖!”王式有些生气地走过去,拦住了他们。
几个奴仆看到是王式来了,连忙行礼。
“这些竹简都是从哪里来的?”王式随意地拿起了一卷问道。
“这些都是陛下这几年来抄的,陛下写给戴使君的信中提到了,让戴使君烧掉。”奴仆小心地说着。
王式打开了手中的那一卷,居然是《尚书》,上面沾满了灰尘,想来写好的时间已经不短了。
没想到陛下这几年还挺好学。
要是自己换一种方式和陛下相处,能早点看透陛下的心胸,说不定能教给陛下一些真才实学。
光靠抄书,那是成不了气候的,
朝竹简上看了一眼,王式忍俊不禁,终于明白天子为何要命人烧到这些竹简了。
上面的字歪歪斜斜,横不平,竖不直,比刚开蒙的小孩还不如。
看来天子是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这一笔丑字吧?
真是个要面子的竖子!
然而,王式脸上的笑容没有持续太久。
他越往下看,就越觉得奇怪,竹简上的大字分明是《尚书》,但是夹在大字中间的那些小字注解,却是王式从没见过的。
细细读下来,那注解与当下通行的几家大儒的注解都不甚相同,隐隐约约要高出一截。
王式不敢怠慢,立刻就走进了那满是灰尘的杂物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