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吉越说越觉得不是滋味儿,但是因为高度紧张,所以一时说不出哪里有问题,但是声音倒是越来越小。
他偷偷地观察天子的表情,却又看不出什么端倪。
等丙吉忐忑地说完这个故事之后,刘贺才若无其事地继续问道:“丙卿,那朕还想听听你对公子小白和管仲的评价,权当是朕考考你对儒家经义的见解。”
原来是考一考自己,丙吉略微松了一口气。
“公子小白知人善用,更能外举不避仇,有明君风范。”
“管仲虽然先后侍奉了公子纠和公子小白,但是都出于公心,看似背主,实则是忠臣。”丙吉说道这里,也就把话说完了,想到自己的处境,内心一阵感慨。
“丙卿对《左传》确实颇为熟悉,学识想必也很了得。”刘贺看着丙吉说道。
“陛下谬赞了。”丙吉不再似刚才那样紧张。
“那朕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丙卿,还望丙卿不吝赐教。”
“陛下严重了,微臣定当知无不言。”
刘贺似乎诡计得逞一般,笑了笑,这让丙吉有一些不自在。
“朕愿意当不计前嫌的齐桓公,丙卿可愿意当朕的管仲?”
丙吉的手猛然抖了一下,整個人顿时僵在了当场。
难道,天子知道是自己派人刺杀他的了吗?
丙吉僵硬在了原地,他咽了咽口水,已经做好了被门外昌邑郎拘捕的准备。
然而,想象中的刀斧并未加身,天子此刻仍然笑若春风。
……
“丙卿,你还未曾回答朕,朕愿意当齐桓公,丙卿可愿意当管仲?”刘贺再一次问道。
“陛下……是已经知道在昌邑国的事情了吗?”丙吉平抑着自己的慌乱说道。
“嗯?朕记性不好,望丙公提醒一番。”
丙吉虽然有些惶恐,但不是胆小之人,更不是狡诈之人。
敢作敢当,丙吉还是能做到的。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必死之心说道:“陛下,在昌邑国时,是微臣派人去刺杀陛下的。”
说完这句话,丙吉如释重负,他站了起来,朝天子拜了下去。
“刺杀之事,微臣虽然事出有因,但仍然是一时糊涂,才犯下了欺君之罪,请陛下降罪,虽诛灭我丙氏一族,微臣也甘愿受罚!”
刘贺对丙吉的这份“忠诚”多了一份敬重。
能对自己如此不阿,对大将军想必也是不肯折节的。
“原来是此事啊,倒是可惜那些军中的材官了。”
“他们并非军中的材官,只不过曾经在羽林郎当过郎官罢了,只是听命于微臣罢了。”
“那你又是如何让他们躲过沿线府衙的盘查的呢?”
“罪臣以光禄寺的名义,伪造了一份调兵的符令,让他们尾随迎驾团而行,沿途的官府不敢阻拦。”
丙吉说到这里,伏着的后背抖动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道:“此事是罪臣一人所为,与光禄勋张府君并无干系。”
不错,在这个关头,仍然能够想着把不相关的人撇开,也能看出他的正直。
“丙卿,你起来吧,朕刚才说过了,朕想当齐桓公那样的明君,所以恕你无罪,你起来吧。”
几日之前在朝堂上,丙吉是亲眼看到天子把堂堂丞相杨敞骂晕在朝堂之上的。
见识过了天子的强硬和冷面,刚才事发之后,丙吉对自己全族的性命是不抱丝毫希望了。
他怎么可能想到天子竟然会轻飘飘地饶恕他呢?
犹豫之中,迟迟不肯起身,更不敢多问。
“嗯?丙卿是想要抗诏吗?”
“微臣不敢!”
“那就快快起来吧,权当是让朕效仿齐桓公了。”
“诺。”犹豫之下,丙吉终于是直起了腰杆,但是他也并未从地上站起来,似乎仍然未从惊恐中回过神来。
刘贺见怪不怪,刺杀天子,就是诛十族都不为过。
东窗事发,还能不卑不亢地主动请罪,这丙吉已经不是常人了。
“朕刚才的那个问题,丙卿仍然没有回答,到底愿不愿意当朕的管仲?”
“陛下,既然知道是罪臣做下的那件不轨之事,自然也就知道罪臣为何那样做,又为谁那样做,陛下难道不会忌惮吗?”
以前忌惮,但是如今已经不忌惮了。
“丙卿所做的一切,自然是为了废太子据之孙刘病已,但是朕想问你,你已经多久没有见过那刘病已了?”
多久了?已经有大半个月了吧?那竖子好像已经很久没去尚冠里的那处宅院了。
前几日,丙吉去找过一两次许广汉,可对方也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天子为何这样问?
“你至少已经有半个月没有见到刘病已那竖子了吧,但是半个月之前朕已经见过他了。”
丙吉脸色苍白,一阵眩晕,难道……
“陛下是将刘病已……”
“没错,朕将刘病已认了下来,他可是朕的侄子,朕还答应他,有朝一日会想发设法为他的祖父及父亲正名的,让废太子据能有人祭祀。”
丙吉的头脑被刘贺这番峰回路转的话,搅得天翻地覆,花了很长时间才彻底地回过神来了。
失落、欣喜、意外和欣慰同时涌上心头。
他很想说些什么,但是最终却因为哽咽而没有说出来,只能无声地对着天子又行了一个拜礼。
“刘病已是孝武皇帝的后嗣,朕也是孝武皇帝的后嗣,更何况,朕还是刘病已的叔叔,不管你如何看待刘病已,但是宗法制度不能乱。”
“如今,朕是祭拜过高庙的大汉天子,而刘病已仍然只是罪人之后,丙卿不要因为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害了刘病已。他在民间,有他的快意恩仇,又何必卷入朝堂的纷争呢?”
“忠于大汉,要先忠于天子。”
“更何况,朕这个皇帝,到今日为之,好像当得还算不错。”
刘贺每说一句,丙吉的身体就压得越低,他心中那道防线已经摇摇欲坠了。
“那朕最后问你一次,朕想做齐桓公,丙卿可愿做管仲?”
“陛下错爱,罪臣乃大汉的臣子,定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好,如此甚好!”
刘贺说罢,丙吉也终于是直起了身体。
如此一来,被刘贺纳入麾下的麒麟阁十一功臣就有四位了。
离扳倒霍光就又进了一步。
“光禄寺所有的命令符节都有备份,丙卿不要留下线索和纰漏,免得授人以柄。”
“半月之前,光禄寺的档房了起了一场火,相关的文书档案已经全部烧掉了,无人再能查到此事。”丙吉如实回答。
“是你放的火吗?”
“这并非是微臣所为,当时大将军派了将军司马来调查此事,微臣正想着如何应付,那场火就自己烧起来了,倒也帮了微臣的一个忙。”
刘贺只从丙吉的脸上看到了侥幸,但是并没有狡猾。
想必此事应该与他无关。
这场火就太蹊跷了一些,但凡是蹊跷的事情,背后肯定不只是蹊跷。
刘贺是放火的老手。
几个月之前,刘贺刚来到长安,就是靠的一场火打开局面的。
光禄寺里肯定有人做了其他见不得人的事情。
这些人不是丙吉,更不是张安世,那就只剩下自己的那个大舅哥了。
得找机会,让光禄勋好好查一查。
“那此事暂时就不用担心,你只需办好之后选拔郎官的科举考试即可。”
“丙卿,朕可以给你一句实话,如果此次科举考试顺利,那么很快就会推广到所有的察举科目上,因此责任重大。”
“微臣自当用心。”
接着刘贺又将整套科举考试的流程一一讲完,直到丙吉再无疑问之后,他才停了下来。
“丙卿应该明白,在朝堂之上朕的地位还很尴尬,许多事情不能直抒胸臆,在行事的时候,万万要以仲父为先。”
丙吉和张安世一样,都是经世致用的儒生,立刻就听懂了天子的为难之处,点了点头。
在丙吉准备告辞的时候,刘贺还想起了最后一件事情。
“你手下可还有死士?”
丙吉听到这里还以为天子要用,连忙说道:“能调动的人,在长安有百余人,全听陛下调遣。”
“也都是寻常人,让他们先过好自己的日子,能不用他们就不要用他们,在这长安城里,百余人暂时还起不了作用。”又想了片刻之后,刘贺接着说道,“死去的那些死士,也要安排好他们的亲眷,毕竟他们也是因为朕而死的。”
“微臣明白,定不负陛下之恩。”丙吉再次动容,心中对天子更多一份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