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安城和整个大汉帝国里,能够让霍光这个大将军亲自登门的府衙,恐怕也就只有杨敞的丞相府了。
随着霍光的到来,沉寂了许久的丞相府,终于恢复了一些生气和活力。
自从杨敞病倒之后,丞相府的气氛就一日比一日低落。
最开始,府里的属吏们还幻想着杨敞能够病愈。但是不久之后,他们就彻底就失去了这個奢望。
而昨日,当杨敞把致仕的奏书上告天子的时候,这种低落的气氛来到了顶点。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句话放在任何一个府衙,都是说得通的。
杨敞一旦致仕,那自然就不能再呆在丞相府了。
而那些在丞相这棵大树底下乘凉挡雨的属官吏员,也将在顷刻之间失去了庇护,要等待新一任丞相的“发落”。
尤其是丞相府中的那些门下吏。
杨敞在时,他们是最受信任的;但是杨敞倒了,他们会是第一批被接替者清除出去的人。
人人自危,府中的氛围又怎么可能好到哪里去呢?
铁打的大将军,流水的丞相。
孝昭皇帝即位之后,丞相换了不少,每一任待的时间其实都不长。
杨敞当了两年的丞相,霍光从没有登门拜访过,昨日致仕的奏书一上,今日大将军就来了。
人们自然知道霍光是为何而来的,即使不悦,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属官们将霍光带到了后宅。
杨宅的女眷们已经提前避开了,只有杨敞的长子杨忠和少子杨恽在院中等候,他们看到霍光走进来,杨忠立刻就带着杨恽一起上前问安。
“小侄杨忠问大将军安。”
“小侄杨恽问大将军安。”
“不必多礼,老夫此处有县官的口谕,带我去见令尊吧。”
杨忠和杨恽相互对视,似乎有一些犹豫。
“有何不妥吗?”
“家父昨夜又发了一次病,面目不堪,恐怕惊吓了大将军。”
“无碍,传令天子口谕,才是重中之重。”
“诺。”
杨忠说完就带着霍光往宅院里的深处走去,经过几道院门之后,霍光就来到了杨敞的寝院之外。
刚走进去,他就闻到了浓烈的药味。
几个月前,孝昭皇帝病重,霍光在未央宫里,就总能闻到这样的味道。
霍光微微皱眉,心中有些不喜。
“大将军,家父就在屋内。”
“嗯,我等进去吧。”
抬脚走了几步,霍光就来到了屋中,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床上的杨敞。
难怪杨忠刚才犹豫,这杨敞面目实在有些“狰狞”。
眼歪嘴斜,须发散乱,涎液也从口中流出,喉咙里发出呼呼的痰响,哪有昔日那百官之首的威严。
看到霍光进来之后,紧闭双眼的杨敞微微睁开了眼睛,闪过了一丝光之后,胸口就强烈地起伏了起来。
在这阴暗不见光的寝房当中,药味更为浓郁。
而这药味当中,更夹杂有一丝屎尿秽物的恶臭,虽然已经被药味遮掩掉了许多,但是还是被霍光给闻到了。
霍光没有再靠前,而是在离床两丈的位置停下了脚步。
在来之前,霍光一度还怀疑杨敞是不是装病,想要以此博得天子的同情,今日一见,让霍光打消了这个念头。
装病是装不了那么像的,既然是真的病了,那么就没有更多的用处了。
杨敞没有用了。
杨忠看到霍光停住,自然就猜到了原因,连忙拿来了坐榻,放在霍光的身后,还赶紧催促有杨恽去打开门窗。
霍光回头看了看杨忠给他准备的坐榻,却没有坐下来,此间的气味,让他一刻都不想多停留。
“县官有口谕。”
杨忠和杨恽立刻就拜了下来,就连已经动弹不得的杨敞都动了动,似乎也想爬起来。
但是杨敞已经快要油枯灯尽了,稍稍这一动,就让他又急促地咳了起来。
“杨公病重,就不必多礼了,陛下不会见怪的。”安抚完杨敞之后,霍光又对杨忠杨恽说道,“免礼起来去照顾你的父亲吧。”
“诺!”
杨家二子起身之后,又是倒水又是拍背,一通忙乱之后,杨敞咳出了一口如同翡翠般翠绿的浓痰,喘气才平和了许多。
霍光轻咳两声,冷漠地宣读天子的口谕。
“安平侯杨敞,行事不稳,有负朕恩,更在朝堂上失仪,朕念其有功,又能上奏致仕,仍然不失朝臣风范,故不究其罪,准许其告老致仕,并赐千金,帛千匹。”
霍光宣读完了天子的口谕,但是明日自然还会再下明诏,只是结果是绝对不可能再改的了。
“杨公可能听清?”
杨敞当然听清了,他的嘴一张一合,似乎要说些什么,但是他已经讲不出话来了,就连身边的杨忠和杨恽也不知道他想要说什么。
“杨公是要谢恩吗?有病在身,杨公就不必多礼了。”霍光背着手说道,没有丝毫的怜悯和同情,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情——这件事情也确实和他没有半分的关系。
但是杨敞却并不死心,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霍光,整个身体拼命地想要坐起来。
杨忠和杨恽想要让杨敞躺回床上去,但是不管他们如何劝说,已经不能说话的杨敞就是不肯躺下去,几人角力,杨敞竟然憋得满脸通红。
那一张蜡黄而又满是皱纹的脸,如同熟透的虾子一般,越来越红,以至于能看到一些黑色了。
霍光自然知道杨敞为何这般挣扎,但是他不打算有什么作为。
“杨公可是还有什么事情放心不下吗?”霍光冷冷地明知故问道。
杨忠和杨恽也回过神来了,他们猛然意识到可能是杨敞已经来到了最后的关头。
他们连忙也问道:“父亲,可是家中有什么事情,你放心不下吗?”
杨敞挣扎着,将那枯骨一般的手颤颤巍巍地抬了起来,慢吞吞地伸出了两根手指。
他非常吃力地抬着手,眼睛仍然死死地盯着霍光,居然带有一分的怨恨。
“父亲,是说一千金和帛千匹的赏赐太多了,不能受赏赐吗?”杨忠问道。
杨敞摇了摇头,那憋气带来的红色已经蔓延到了脖子上。
“父亲是担心未央宫的天子和长乐宫的太后吗?”杨恽问道。
杨敞摇了摇头,脸上的红色逐渐变少,但是黑色越来越多了。
“父亲是想着两个月之后,朝廷出征匈奴的事情吗?”
杨忠的这一句话刚一说完,杨敞伸出来的那两根手指猛地抖了一些,手臂突然就松了劲儿。
他喉咙里又是一阵响动之后,眼睛一瞪,微微张开的嘴巴就只剩下出去的气,而没有进去的气了。
瞬息之间,脸上的红黑之色消退了下去,整个人迅速地变得苍白,再也没有了生机。
大汉丞相杨敞,就这么去了。
杨忠和杨恽扑到了杨敞的身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世侄节哀,老夫会为杨公争取一个谥号的。”
说完这句话,霍光转身就离开了。
杨敞那两根手指到底代表什么,只有霍光一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