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尚冠里中,年过七旬、满头白发的苏武,正在院子里侍弄那些已经有些枯萎的花草。
这一整个苏宅,是尚冠里最安静的宅院。
不仅因为苏武一直有意远离朝堂,更因为苏氏一门人丁不旺。
在出使西域之前,苏武与原配只育有一子——苏元。
几年之前,苏元因为牵连进了上官桀的谋反案,被霍光下令诛杀,而苏武的两个幼孙也因为惊吓过度而早夭。
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恐怕也只有苏武这样经历了风霜雪雨的人,才有可能在这种大灾大难之后,仍然能“泰然处之”。
但是,每每到了深夜的时候,苏武也会扪心自问,当年,自己回大汉是不是唯一的选择。
他常常感叹,自己在匈奴时是无根的征蓬,但是回到大汉又像是独自南归的征雁。
旧人不在身侧,何处是吾乡。
因为人丁单薄,苏武就遣散了家中大部分的奴婢,所以偌大的苏宅就更加显得有一些冷清了。
每日读读书,养养花,偶尔到长安城外的陵县里游历一番,就是苏武平时生活的全部了。
最近,苏武又喜欢上了从昌邑国传来的新式泡茶的方法,一個人自斟自饮,也能喝上小半日。
很快,苏武就给一半的花草浇完了水,他从花丛中直起了身子,锤了锤自己有些酸痛的腰背。
在苦寒之地待了那么久,苏武的身上留下了不少病痛,休养了那么多年,才稍稍有些好转。
此时,家中为数不多的奴仆苏辛匆匆跑了进来,恭敬地说道:“府君,门外有人求见。”
“何人?”
“名帖上写的是阮扬。”
苏武在脑海中搜索了一番,对这个名字是没有任何的印象,他摆了摆手,说道:“老夫不认识此人,告诉他老夫有恙,不见。”
“府君,恐怕不得不见……”
“嗯?此话怎讲?”
“他是县官身边的郎官。”
苏武放下了手中的桶和瓢,再次站直了身体,抬头看了一下天空,今日长安城的天空和北海的水一样蓝。
县官、天子、皇帝、陛下……
这些称谓离他很远了,上一次看到这些词,还是在独子苏元被判处弃市之刑的诏书上。
苏武想起了,孝昭皇帝几个月前已经大行了,如今在朝堂上的是原来的昌邑王。
可是,只要那霍光还把持着朝堂,谁当县官,又有什么区别呢?
“来人可说了何事?”
“他说了要与府君当面谈。”
苏武有些犹豫,虽然自己是一个孤家寡人,但是他实在是不想再卷入到朝堂的纷争当中了。
独子造反虽然死有余辜,但是苏武不是没有骨气的人,自然不会与杀子仇人共立朝堂。
但是,天子的郎官,是不能拒绝的。
“那就让这个阮使君稍等半刻钟,然后再将他请进来,老夫与他见面就是。”
“诺。”
苏武盛了一桶水,洗赶紧了手上的泥巴,又从堂屋中搬来了坐具和茶具,摆在了院中的一个枣树下。
烧水泡茶,再打几杆子的酸枣,就是苏武的待客之道了。
做完这一切的准备之后,阮扬也刚好走进了院中。
等在枣树下的苏武一眼就看出了阮扬有匈奴人的血统,不禁在内心感叹,年轻真是好啊。
“下吏阮扬问苏府君安。”
虽然苏武如今没有官职,但是阮扬仍然非常恭敬地行礼问安,礼仪备至,让苏武在心中满意地点了点头。
“阮使君不必多礼,你是县官的郎官,老夫只是一介布衣,受不起这样的大礼,快快入座才是。”
“唯!”
落座之后,苏武就给阮扬倒茶,闲聊之中,又问起了阮扬的身世,当得知阮扬的母族乃是内附的匈奴人之后,立刻兴致勃勃地用匈奴语和阮扬攀谈了起来,而阮扬也是应答自如,这不免又勾起了苏武对往昔的回忆。
“阮使君久居大汉,但是还能记得匈奴之语,倒也是不容易。”苏武发自内心地夸到。
阮扬有些腼腆地笑道:“其实,早已经忘记了,但是陛下让我去和阿母又学了一遍,说是以后有大用。”
“县官让你学的?”苏武颇为吃惊地说道,阮扬点了点头。
“县官此举恐怕还有深意。”苏武对天子多了一份好奇,也对阮扬今日来访的目的有些好奇。
“阮使君今日到访,非要见老夫,是为了何事?”
阮扬连忙放下了手中的茶杯,从怀中掏出了天子以门下寺名义拟定的命令,交给了苏武。
“县官有令,即日起征聘苏武为门下寺通译曹曹掾。”
阮扬说话的时候,苏武也已经将手中的帛书打开了,命令非常简单,只有寥寥十几个字,而左下角盖着“门下之印”。
门下寺,是天子尝试参与朝政的府衙,这已经是长安人尽皆知的事情了。
苏武只把它当做是天子“胡闹”的产物,心想过上一个月就偃旗息鼓了,哪里想得到,居然会征聘到自己的头上。
虽然自己早就被罢了官,也没有任何的爵位,但至少当过比千石的典属国的,这个级别的官员被征聘到府衙中当属官吏员,在大汉也是头一遭了。
“这、这真是陛下的命令?”
“正是,命令上盖有门下寺的大印,怎可能有假?”
“老夫年迈,而且多疾,恐怕难以任事,还望阮使君替老夫回绝县官。”
被征聘,意味着天子认可你的地位,是一种荣宠,但是被征聘之人是可以拒绝的。
“苏府君,莫急着婉拒,县官召你去未央宫与他见面,见过之后,是否愿意出任此职,由府君自己决定。”
说到这里,就不是征聘了,而是有一定强制力的“口谕”了。
苏武就算如何不想参与朝堂之事,也不得不去了。
“那老夫哪一日进宫?”
“就在今日,公车司马派来的安车此刻就在门外,苏府君现在就可以与我进宫,县官在宣室殿等候。”
“这么急?”苏武不解地问道。
“县官说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要只争朝夕。”
在北地感受过时间被荒废的苏武听到这两句话,心中有所感——时间易逝,恐怕大汉没有人再比苏武更能感同身受了。
“那老夫这就与阮使君进宫。”
“唯!”
“苏辛,替老夫把这些东西收进去,老夫此刻要进宫。”苏武将苏辛叫进了院子。
“诺。”苏辛匆匆跑进来,有些疑惑地看了看阮扬,又看了看正回房更衣的苏武,不知道这年轻的郎官是如何说服府君的,竟然可以让他改变主意。
不多时,更好了衣的苏武重新回到了院中,二人出了门,上了车,就向着未央宫的方向驶去。
在他们离开尚冠里,从东门进入未央宫的时候,一辆一模一样的安车,也从北阙经过,驶入了未央宫。
在宫中的甬道中行了半个时辰,阮扬带着苏武来到了宣室殿外。
苏武整了整自己的袍服,正要抬脚进去,却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喊声:“苏公且慢,苏公且慢。”
苏武回头望去,只见一个干干瘦瘦的中年人,一边挥手高喊,一边急匆匆地向这边赶来。
他眯了眯眼睛,顿时就看清了来人是谁,心中疑窦更甚,这份疑窦进而转变了一丝惊喜。
天子将他们二人一同请来,恐怕大有深意。
而来人正是义阳侯傅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