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在大将军府一头栽倒的时候,刘贺当然是毫不知情。
申时一到,他就来到了长安城西十几里外的太学。
这是刘贺第一次来太学。
和他想象中的太学不一样,此处看起来要寒酸破败许多。
与长安里的各宫殿相似,太学也修建在一座由土筑成的高台。
这个高台的大小甚至与未央宫的高台大小相当。
在大汉肇建之时,黄老之学盛行,因此天下只有私学,从到下并没有官学。直到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才采纳董子的建议,在长安建了太学。
当时太学有博士弟子五十人,而如今已经增加到三百人了。
从这规模来看,孝武皇帝对太学还是非常重视的。
只不过,和其他的衙署比起来,太学终究是一个冷衙门。
虽然空占着这么一大块地方,但是衙署的规模却不大,与寻常的衙署不相下,都是三进三出的院子而已。
前院的正房是一座孔庙,中院的正堂是太学令署理衙事的地方,后院的正房则是博士弟子平日集体授课的地方。
除了这三处最开阔的正房之外,两侧的厢房要么用来当做博士弟子的客舍,要么用来当做博士官讲学的场所。
另外,太学还有膳房、马厩等附属的建筑,麻雀虽小,却是五脏俱全。
总之,虽然够用,但也绝对算不宽敞。
再加霍光本来就不喜欢读书,更不重视儒生,所以这太学已经许久没有修缮过了,看起来就有一些衰败和残破。
不过,和今日的丞相府、少府十分冷清不一样,今日的太学有一些热闹。
王式这个太学令在太学露面的次数不多,因为署中本就没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
但是今日,王式早早就来到了寺中。
不久之后,天子下发的五道诏令就送到了太学,而其中的一道诏令就与太学有直接联系来长安城中负责计核报之责的郡国官员都要到太学来抄书。
太学是个冷衙门。
住的都是些无权无势的博士官和博士弟子。
他们虽说日后可能会飞黄腾达,但现在却是一些无名小卒。
平日无事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官员愿意踏足此处。
今日听说百余名六百石到比千石的官员要来寺里抄书,整个太学顿时就有一些沸腾。
原本,因为天子下令在明年要裁定通行版的经书,所以博士弟子对天子的看法分成了两派。
既有赞颂,也有怨言后者更是占了主流。
如今,天子指派郡国官员来太学抄书,在儒生的眼中,是重视儒学的举动,所以怨气消散不少。
为了不让这些年轻而又激动的博士弟子闹出笑话,王式下令让他们都呆在后院的客舍里中院和前院的厢房都要空出来,更是不得擅自出入。
这着实让博士弟子们有些遗憾,能一次见到那么多官员,这可不是常常能碰到的。
但是,太学令王式说的话,他们不能不听,所以只得在后院中议论纷纷,猜测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过了午时之后,各郡国的属官陆陆续续来到了太学。
不管是大郡的长史,还是小国的相丞,都被安排到了不同的厢房里抄书。
太学里的书不少,都是儒经,这些官员们也就只能抄不同的儒经。
用不了多久,随着印刷术的推广,书就会越来越多了。
就这样,抄书的官员和看热闹的博士弟子渐渐都安静了下来。
让有一些喧嚣的太学,又逐渐恢复了安静。
这有一些陈旧的院落,似乎能散发一种力量让一切的躁动不安都迅速安静下来。
任何人到了此处,都会不由自主地平静下来。
经纶世务者,望峰息心鸢飞戾天者,窥谷忘反。
也许这就是圣人的力量吧。
可是,午时还没有过,一个更为震撼人心的消息就让太学重新沸腾了起来。
天子要亲临太学,与郡国属官、博士官、博士弟子及太学属官相见。
这个消息,如同一枚鹅卵石,让太学这滩常年不起波澜的水再也平静不下来了。
这可是当今天子第一次来太学啊。
一直以来,当今天子对儒生实在是有点“不敬”,因此在暗流涌动的怨气之中,又多了一丝期待期待天子能善待儒生。
于是,不用王式督促,所有的博士弟子都换了最干净体面的衣服,更是纷纷亲自动手,参与到洒扫除尘当中。
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大汉的儒生还不是这副不争气的模样。
申时,一切该准备的事情都准备好了,原本有些灰扑扑的太学,散发出一种不一样的光彩。
而这个时候,天子车仗当中负责通传事宜的谒者带来了消息,天子一刻钟之后就能抵达。
一时间,郡国属官和博士弟子们就又都有一些混乱了。
幸亏王式德高望重,又曾是天子的老师,所有人对他都敬重有加。
在他镇定自若地指挥之下,几百人陆续就都来到了太学所处的高台之下。
他们分成了整齐的两队,立在寒风中,等候天子的莅临。
秋风很劲,但是这几百人的脸都有一分炽热。
他们个个都伸长了脖子,朝长安城的方向看去……
很快,官道扬起了滚滚的灰尘。
天子的车仗来了。
……
刘贺站在车中,很快就看到了静候的人群。
“薛怯,太学乃博士弟子读圣贤之书的地方,给车仗下令,在三十丈之外停下,以示朕对圣贤的敬重。”
“唯!”
洪亮的口令从薛怯喉咙里传出,向前后逐次传递下去。
最终,整队的车仗稳稳地停在了刘贺想要的位置距离来迎接自己的博士弟子和属官们,不多不少,恰好三十丈。
刘贺了下车,带着薛怯向人群走去。
看到天子几乎是只身前来的,更是将车仗停在远处,博士弟子们对天子的好感多了一些。
这天子似乎也不像传闻中那么“癫悖”嘛。
刘贺距离人群还有十丈的时候,太学令王式就站了出来,对着他行了一个大礼。
接着,身后那些博士官、郡国属官、博士弟子和太学属官,就全部都跪倒了下来。
“臣等问皇帝陛下安。”
平日就算是大朝议,也见不到那么多人。
看着这么多人齐刷刷地跪倒在自己的面前,刘贺平静的内心仍然有一些澎湃。
他快步来到了王式身前,看了看王式,又看了看他身后的人。
“王傅,快快平身请起。”
“众卿,快快平身请起。”
“诺!”王式先站了起来。
“诺!”所有人都跟着站了起来。
“这是朕头一次来太学,而朕也是读儒经长大的。”
“说到底,朕和众卿一样,都是儒生。”
这几句话虽然有些牵强,倒也不算错而且其中大有深意。
天子自认为是儒生,那么他还会不敬儒生吗?
而且,天子的老师还是王式,而王式又是现在的太学令。这么论起来,在场的这些博士弟子竟然和天子是半个同窗。
想到此处,许多人心中都觉得有一丝期待和惬意。
“朕先去祭拜先师吧。”
“诺!”
先师,当然就是孔子。
在圣人面前,天子也是要执弟子之礼的。
就这样,刘贺在众目睽睽之下,登了前往太学的阶梯。
他的身后跟着王式和博士官,再往后就是郡国属官和博士弟子了。
不管是什么身份,众人的心情都有一些澎湃,但是却又尽量压抑着。
哀而不伤,乐而不淫。
这就是礼。
在太学,怎么能丢掉礼呢?
刘贺步步为稳,向着高处的太学走去。
在他心中,那些要在太学要做的事情,也越来越清晰。
……
一番“跋涉”,刘贺终于来到了太学外。
这太学四周,长着许多参天古树。
这些巨树,比未央宫里的那些巨树还要大。
有传言说,这些巨树是从秦王宫的边移过来的。
因此,它们是整个长安城里最高大的巨树。
此时,这几十棵巨树已经落尽了树叶,躯干在秋风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刘贺行走在其中,仿佛听到了无数老秦人的窃窃私语。
来年春天,此处一定是樾暗千层吧,那一定有别样的景致。
刘贺在前面走着,其余的人相距十余丈跟在他的身后。
他就犹如群马当中的那匹头马,鹤立鸡群。
不久,刘贺就走进了太学的前院,来到了孔庙前。
前院很宽敞,但也容纳不下几百人,因此此刻显得有一些拥挤。
许多人更是排到了太学外面去了。
在场的人当中,几乎没有人见过天子莅临太学的场景。
但是现在的天子只带了一个随从,和“孤身一人”也没有多大的差别。
这不仅能体现天子的平易近人,更能体现了天子对儒生们的绝对信任。
投我之木瓜,报之以琼瑶。
原本还有那么一点怨气的儒生们,对天子自然不会有任何的不敬。
他们全都一言不发地站着,状貌甚是恭敬。
刘贺看着面前的孔庙,发现它居然并不大,甚至不如世家大族的家庙。
在大汉,修建祭祀用的庙是自有一套礼制的。
比如从数量来说,就有“天子七庙,诸侯五庙,大夫三庙,士一庙,庶人无”的说法。
除了数量的区别之外,形制、祭祀、音乐都有定制,都是不可以逾越的。
一旦越过了礼制,那就是淫祀,不只是要受到嗤笑和唾骂的,更有可能受到朝廷的处罚。
大汉肇建之时,虽然太祖高皇帝就去祭拜过曲阜的孔庙,但他并没有像后世的君主那样给予孔子封号。
所以,孔子的地位尊崇确实不假,但孔家说到底也只能算是“士”,孔庙的形制自然就必须按照士的家庙的规格来修建。
刘贺面前的这座孔庙,恐怕是大汉帝国里“最高”的一座家庙了,但是仍然难免有些寒酸。
他站在门外,背手而立,久久没有说话,似乎在想些什么。
往里面看去,可以在正中的墙看到一副孔子的画像长髯曲身,叉手行礼,有先师风范。
隔着缭绕的烟气,刘贺有些恍惚,觉得这孔子的画像,似乎活过来了一般。
这时,太学令王式跟了来。
“朕今日来得匆忙,未带祭品,但是仍然要给圣人几柱香,行弟子之礼,聊表心意。”
“诺。”
王式连忙吩咐下去,博士官田王孙拿来三柱香,点燃之后呈送给天子。
刘贺接过来,不发一言,抬脚迈进了殿中。
三两步之后,他就来到那块牌位面前。
这块牌位比高庙里太祖高皇帝的牌位要小两圈,却同样是用红色的篆书阴刻而成的,面只有“先师孔子之神位”这几个字。
简约而古朴。
闻着那有些刺鼻的香火味,刘贺毫无没来由地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倘若年轻的太祖高皇帝碰到了孔子,会不会拜他为师呢?
如果拜孔子为师,太祖高皇帝又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也许,太祖高皇帝会是一个子路那样的学生吧既能护住孔子周全,又能把圣人骂得跳脚。
想到此处,刘贺规规矩矩地在孔子像的前面,行了一个学生对老师的拜礼。
这是发自内心的,同时也是做给院子中的那些儒生和属官看的。
穷其一生,孔子几乎都没有与权力发生过关系。
但是如今,他的学问却成了权力的来源,这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孔子的学问没有对错,而是后来人用错了地方,而刘贺要让儒学回到它应该有的位置,让它为大汉百姓造福。
因为没有祭品,刘贺对孔子的这第一次祭祀就草草结束了。
当他返回院中时,却发现熙熙攘攘的属官儒生的眼中,都多了一些别样的敬意。
刘贺站在屋檐下,清了清自己的嗓子。
接下来,他要说的这番话,会在此处引起轩然大波的。
“自古以来,天下君王至于贤人甚众,当时则荣,没则已焉。”
“先师孔子虽为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
“朕特此下诏,尊孔子为大成至圣先师,封孔子为褒成宣尼侯,爵位由孔子第十一世孙孔安国所嗣。”
站在最前面的儒生最先听到了这道诏令。
他们先是一愣,但是很快一个个就激动得涨红了脸。
接着,这道诏令就口口相传,朝着后面的人群层层散去。
片刻之间,整个太学彻底沸腾了起来。
不管是给孔子尊号,还是给孔家封侯,都代表着天子对孔子的尊敬。
身为儒生,当然也是与有荣焉。
太学令王式没有想到天子会如此“莽撞”地下诏,原本还想去劝阻,让天子不要如此匆忙。
但是当他看到院中那些年轻的儒生激动的模样时,暗暗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天子这一步,走得虽然有一些冒进,但也许可以取得奇效。
此时,天子和霍光的角力来到了一个关键的时刻,如果能获得儒生的支持,绝对有益而无害。
想到这里,王式往前走了一步,就在天子的面前拜了下来。
“陛下尊师重道,圣明之至,实乃是我儒生的典范,微臣谢陛下之恩!”
有了这一个领头的,其余的人也就知道该怎么做了,他们全部跪倒了下来,向天子行礼谢恩。
“众卿平身。”刘贺镇定自若地说道。
王式等人保持着拜礼的姿势,过了片刻之后,才站了起来。
和刚才相比,这院中的气氛又缓和了一些。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诸博士官和博士弟子不必在此处虚耗去光阴,都下去读书吧。”
“至于各郡国的官员,暂留片刻,朕有几句话要嘱托你们。”
“诺!”几个博士官领着几百博士弟子再次行礼之后,就陆续向后院走去。
很快,整个院中就只剩下那百余个郡国属官了。
这些郡国官员当中,既有长史也有守相丞,他们都是专门负责郡国计事宜的,所以又被成为计官。
他们一年要来长安两次年初的计和九月的核报,每次都要呆一个多月的时间。
离得近的郡国还好,计官们至少还有休息的时间而离得远的郡国就苦了,计官不是在长安城,就是在来长安城的路。
要忍受路途的风吹日晒不说,更要远离自己的妻儿老小,是一个苦差事。
想要早点完成计核报的事情,早点返回家乡,也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众卿舟车劳顿,这一路也辛苦了。”
这些官员品秩低微,几乎也都没有见过天子,自然不知道当今天子这副亲民的做派。
他们骤然听到这句问候,都有一些惶恐,幸亏刘贺及时出言制止,否则又要跪倒一片了。
“众卿昨日想必应该知道了,丞相任宫突然病重,暂时不能对各郡国今年的计进行核报。”
“丞相病得突然,朝堂一时没有应对之策,所以只能委屈众卿暂时在这太学里抄书,一边歇息一边静心等待。”
一众属官连称不苦,都听从天子安排。
“不过,朕已经想好了,这计核报之事不可耽误,因此……”
刘贺笑了笑。
“这计核报之事,就由朕来亲自来操持,众卿看这是否可行?”
这就是刘贺今日来太学要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掌控地方郡国,要从这计核报之事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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