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愧疚,比霍光以往内心涌现的那些愧疚要强一百倍,
拒不还政,霍光对孝昭皇帝有愧,但那是为了大汉的江山,这愧自然就少了。
族灭官氏,霍光对官太后有愧,但那是为了大汉的江山,这愧自然不多。
重用霍党,霍光对其他朝臣有愧,但那是为了大汉的江山,这愧可以视而不见。
打击异己,霍光对被冤枉的人有愧,但那是为了大汉的江山,这愧更可忽略不计。
……
霍光是一个人,心中自然有常人应该有的愧疚,但是只要有“为了大汉的江山”作为借口,那些愧疚也就无伤大雅,可以被霍光轻松化解了。
但是,今天的这份对天子的亏,霍光是化解不了的。
因为霍禹和匈奴人勾连,对大汉江山百害而无一利。
既然如此,这份愧疚怎么可能消除得了呢?
总不能说,霍禹通匈奴,是为了大汉的江山吧?
霍光拿起那份诏书,又从头到尾非常仔细地读了一遍。
字里行间,没有读到任何的指摘,却流露着一份炽热的情绪。
这诏令,像是天子所写。天子,这是在敲打自己吗?
……
当霍光沉默不语的时候,院中的其他人当然也不敢说话。
他们全部或站或跪,不敢发出任何声音,都静静地等着大将军的吩咐。
半晌之后,霍光才终于抬起了头。
“你们退下吧,大将军府中自然有医者,你们不必留在此处。”
霍光是对那几个太医官说的,但是那几个太医官却有犹豫,不知道是进是退。
“可是县官……”
“县官问起来了,老夫会替你们解释,不必担心。”
“诺。”
三个太医官连忙就溜了,逃出了这个是非之地。
“陈万年,伱们也退下吧,府中的军务甚重,就按刚才你说的法子办,要处理的军务每日由你带到此处来。”
“诺!”
属官们也不敢多言,连忙也都行礼告退了。
一时间,整个中邸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霍光与霍显了。
霍显很快也觉察到了庭中的气氛有些不对,心中有一些不安。
良久之后,她才慢慢走到霍光身旁,轻声说道:“夫君,外面天凉,还是进去吧。”
霍光看向了霍显,未发一言,更没有站起来。
周围的空气,似乎变得更冷了一些。
说到底,霍显是怕霍光的。
她之所以能“牝鸡司晨”,完全是因为身后有霍光在撑腰,自己狐假虎威。
“跪到面前来。”霍光冷漠地说道。
“夫君……”
“跪!”霍光厉声呵斥。
霍显一颤,不敢违背,立刻就跪在了霍光的面前,胸口如同揣了一只兔子一般,下起伏。
霍光强行撑着身体,站了起来,踉跄地走了两步,来到霍显身前。
紧接着,他朝霍显伸出了那双修长而苍白的手,猛然掐住了对方的脖子,强行将她那美丽的脸抬了起来。
霍光的力气不小,而且还越来越大。
眨眼之间,霍显的脸就已经显现出了一种不正常的红色,那本就峰峦如聚的胸脯更是剧烈地起伏着。
从始至终,霍显都没有挣扎过一下,作逆来顺受状。
四周鸦雀无声,大将军却似乎要掐死大将军夫人。
前者冷漠,后者顺从。
院子当中,陷入到一种诡异的氛围中。
直到霍显眼睛都已经翻白,快要晕厥过去的时候,霍光才终于是松开了手。
如获大赦的霍显瘫跪在了地,连连猛咳,花容失色。
整个人狼狈至极,哪有平日那雍容华美、颐指气使的样子。
霍光就这样站在原地,一言不发,更没有任何的怜悯之情。
“老夫要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敢有一丝隐瞒,就自己用那三尺白绫了断吧!”
“贱妾这条命是夫君几十年前给的……”
“夫君现在要拿回去的话,只管拿去就好了,贱妾不敢有二话。”霍显此刻是柔中带刚,但是并没有退后分毫。
“霍禹那个竖子,你自幼是如何教导的,居然如此不忠不孝!?”
霍显怨恨的表情中突然多了一丝慌乱。
“老夫来问你,那竖子私下到底做了什么好事?”
“禹、禹儿那么本分听话,他哪里做过什么歹事,竟然让夫君如此愤怒?”
“大胆!你们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真当老夫到了老眼昏花的地步吗,军司马王献为何死的,你难道一点不知?”
“夫君,贱妾真的不知……”霍显还想要狡辩。
“就是霍禹和北边那些匈奴人勾结到一起的事情,老夫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为了一己之私利犯下这等死罪,还要瞒着老夫。”
“霍家的脸,兄长的脸,都被你们给丢尽了,此刻居然还敢嘴硬,说自己不知情。”
“县官定然是知道了那件事情,这几日才会勃然大怒的。”
“你如今居然还要隐瞒,真的想让霍家遭灭顶之灾吗?”
霍光一口气说了这许多的话,猛然呼出那么多的气,又让他有些难以支撑了。
左边的身子传来了一阵麻木的感觉,而双眼又开始眩晕了起来。
这症状,就和昨日的情形一模一样。
但是这一次,霍光是硬生生地扛了过来。
他摇晃了一下,就面不改色地盯着霍显。
“再不说真话,老夫为了保住霍家阖族的性命,就只能大义灭亲了,现在就修书一封让人将霍禹那个孽子押回来,下到诏狱去!”
最后的这句话,如同一个巨大的惊雷,狠狠砸在了霍显那摇摇欲坠的心房。
她毕竟是个女人啊。
在大汉这男人掌权的当下,说到底霍显也只是霍光的玩物罢了,当霍光震怒的时候,她哪里有什么对抗的能力呢?
这与城府无关,与教化伦理有关。
霍显彻底慌了神,她用膝盖跪着爬到了霍光的面前,抱着他的大腿就求饶了起来。
“夫君、禹儿也是为了霍家,也是为了你啊,夫君千万莫要生气,我以后让他再也不做了就是了……”
霍显苦苦哀求着,连那从来不曾乱过的发髻也半散开了。
“如果想让那竖子活命,就将他们所做的事情全部告诉我,一个字都不能隐瞒。”霍光弯下腰,那蓬勃而出的怒气将霍显笼罩了起来。
霍显慌了神,哪里还能看出是霍光在诈她呢?
救子心切的霍显不敢有丝毫隐瞒,竹筒倒豆子般干净利索地将自己所知道的,霍禹和匈奴人的勾连之事说了出来。
事情不多,但是足够把霍光吓得险些昏死过去。
那三魂六魄离开了霍光孱弱的身体,许久之后才又从他的天灵盖钻了进来。
“禹儿说了,他们只是与匈奴有一些联络罢了,从来没有做过任何有损大汉的事情,只是想让霍家多一份助力……”
霍光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整个人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如同一座垮掉的山一样摔坐在了榻。
这一次,他没有昏过去,但是那张脸却如同素帛那么白。
意图引匈奴为外援,这可比倒卖一些铁器的罪过大多了,甚至比谋反还要罪无可赦。
霍光没有想到,自己教出来的儿子,居然会做出这么可恶的事情。
幸好霍显不知道“佐君盟”的存在,要是现在让霍光知道了,那非要了霍光的老命不可。
“这个孽子,出征之前,可有和匈奴联络过?”
“贱妾不知,禹儿其实极少和我说起这些事情。”
说完之后,霍显却看到霍光面色不善,于是连忙撒了个谎,赶紧为自己的爱子找补了一句。
“军司马王献死了之后,禹儿就说了,说是再也不会与匈奴人有勾连了。”
霍光的眩晕轻了一些,但愿那个孽子真的是这么做的吧。
可是现在,黄泥进了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这件事情怎么也是不清楚了,只能硬着头皮瞒下去。
但是霍光心中,滋生起了许多担忧。
为何霍家竟然有这么多的事情瞒着自己,让自己措手不及呢?
此时,霍光对天子的恨少了许多。
天子这几日如此咄咄逼人,也不是不能理喻了。
没有痛下杀手,他已经堪称明君了。
霍光无奈地松懈了下来,那要命的头痛又一次卷土重来。
纵使是霍光这样的强人,都要忍得青筋暴起,才能不哼叫出声。
霍显看到之后,也顾不得多说什么,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站在霍光的身后,用淳于衍教她的手法,为霍光按压头的各处穴位。
半炷香之后,霍光终于没有那么痛苦了,脸色也稍稍和缓。
“夫君,此处风大,我们进去吧?”霍显谨慎地试探道,似乎刚才霍光对她起杀心的举动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霍光没有说话,但是逼着眼睛点了点头。
霍显大喜,连忙讨好地缓缓搀起了霍光,将他扶进了寝房当中。
寝房内,暖入仲春,自然要比外面舒适许多。
霍光在首位坐下,霍显则自觉地跪在了他的面前,面色甚是恭敬,不敢有丝毫不满。
这幅模样,哪像是那个敢对着属官吏员指桑骂槐,给领兵大将私送信件,在廷尉寺干涉刑狱的大将军府主母呢?
活脱脱就是一个风韵犹存、小鸟依人的寻常家的俏媳妇。
加刚才哭过,鬓角发丝散乱,双眼灼灼桃花,让人不禁心生怜悯。
霍光的气更是消了一半,甚至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一些过份。
霍显这只不过是一个区区的弱女子,又如何知道朝堂之事的险恶呢。
恐怕那匈奴人在北方还是南方,她都搞不清吧。
至于霍禹那个竖子,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也不能全怪到霍显的身,自己的罪过恐怕更多一些。
“你不必跪着,坐下回话,刚才是老夫有一些莽撞了。”
“夫君刚才提醒得是,等禹儿回来,我定然严加管教,不再让他犯错。”霍显说到。
霍禹如今已经三十有三了,早已经能独当一面。
又还怎么可能乖乖地听霍显的话呢?
就算是自己说的话,那个竖子能听进去几分,都说不准。
恐怕,这件捅破天的大事,还是得自己来处置。
心中虽然这样想的,但是霍光也不想再把怒气撒到霍显这个弱女子的身,仍然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霍显这才站起身来,小心地坐在了旁边的一张榻。
她的腰挺得很直,时刻注视着霍光脸表情的变化,异常警觉。
“老夫刚刚如此失态,是想到了一件凶险的事情。”霍光忧虑地说道。
“夫君想到了何事?”
“唉,虽然军司马王献已经死了,但是恐怕禹儿所做的那些糊涂事,已经走漏了风声……”
霍显的眼神抽搐地跳了一下,不安地看向了霍光。
“而且更为糟糕的是,天子恐怕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所以这今日才会突然性情大变。”
里通匈奴,是一件货真价实的死罪,哪怕那个人是霍禹,是霍光的独子,一旦事发也绝躲不过去的。
“那禹儿岂不是……”霍显不敢把“死无葬身”之地四个字说出来,生怕这句话会一语成谶。
“还好,如今还没有到这个田地,县官应该只是有耳闻,但是并没有真凭实据,否则将之公之于众,哪还有你和我在此处说话的机会?”
霍显松了一口气,只要没有真凭实据,那么什么事情都能圆过去。
“但现在也不是高枕无忧的时候,但凡是阴谋之事,不管思虑得多么周全,也总会有泄露的那一日……”
“这阴谋行得越大,知道的人就越多,就越有可能走漏风声。”
“此刻,县官的手中也许没有真凭实据,但是总有一天是会有的。”
“夫人莫忘了,这几日长安城的动荡,都源自于县官要天下臣民直接向他书。”
此刻,霍光已经从刚刚的震撼和慌乱当中,渐渐地恢复到了往日的平静和睿智。
慢慢地梳理下来,霍光自认为他已经看清楚了其中的缘由。
而实际,他猜测得也确实是八九不离十,但是没有猜到的那一分却是关键天子不是为了霍禹而对付霍光,而是为了对付霍光才找了霍禹这个借口。
“幸好现在的县官还稚嫩,要是孝武皇帝在位,根本就不会在乎什么证据和名声。”
朕即朝堂,管他有没有证据,抓起来再说。
放到诏狱里去,严刑拷打,总能问出点什么来的。
别说是一个辅政大臣,就是当年的太子据,不也差点陷入这种境地吗?
想到这一层,霍光反而就有一些庆幸,幸好不是孝武皇帝在位啊。
“夫君,那我等现在要怎么办,难道禹儿就只能回来任县官宰割吗?”
换做别人,儿子犯了那么大的错误,最好的选择就是到天子面前亲自去出首。
用一个人的命,换取全族的命。
但是霍光自有一股傲气,在朝堂呼风唤雨那么多年,他觉得自己能把霍禹保下来自己只有一个独子,不保也得保。
“不至于,从县官刚才那道诏令看得出来,他还是对老夫非常敬重的。”
“可是,里通匈奴,那可是死罪啊,县官能……”霍显想了想,才接着问道,“夫君是要向天子求情吗?”
前两日,霍显问过霍光这个问题,到底是战还是要和。
那个时候,霍光说自己腰腿太硬,已经不愿意弯腰了。
而如今,心虚的霍光只能选择这条路了。
“嗯,但是现在还不是求情的时间,非要等到禹儿他们的捷报传来,老夫才能进宫去找县官旁敲侧击。”
“如今老夫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去见县官,他不会答应老夫任何要求的。”
“那朝之事……”
“那是天子收买人心的举动,他想要罢朝就罢吧,在征北前线没有捷报传来之前,老夫是不会在朝议露面的。”
自己用罢衙的方式,没有让天子屈服那么天子用罢朝的方式,自己也不能屈服。
这看起来天子是给了自己台阶下,但实际也是在胁迫自己。
如果明天朝议,自己若无其事地去朝,天下臣民恐怕会指着他霍光的脊梁骨,骂他是一个欺压天子的权臣。
这个骂名,霍光可背不起。
“此事就如此定下来吧,老夫会一道谢恩的奏书给天子,然后安然等待便可。”
“大军全部出塞已经五日了,再等一个月,捷报一定会来的。”
“到那时,就什么都好办了。”
霍光的这几句话,即像是对霍显说的,但是又像是对自己说的。
这意味着,这五六日来,霍光吃的所有的“亏”,他都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想要有转机,那就必须要等前线的捷报了。
至于这段时间,霍光只能用首辅大臣的身份硬顶天子的威压不朝、不露面。
以此来撑起大将军的威严。
“夫人,你先出去吧,老夫想要独自歇息片刻。”
“诺。”
霍显的心也稍稍安定了下来,对天子的怨气也差不多散尽了,她已经全然接受了霍光的说辞毕竟是霍家有错在先。
她服侍霍光躺下之后,才蹑手蹑脚地出了寝房。
然而,在掩房门的那一刻,霍显的眼皮子却跳了一下。
给田顺、田广明和范明友那三封信该不该追回来呢?
如果如信中所说的,让大军撤回来,那么他们如何立下战功呢?
可是追回来的话,后面如果又出了变动,该怎么办?没有大军在手,如何应对?
罢了,说不定此信送到的时候,范明友他们已经取得了大胜也说不定。
那样一来,两难自解。
想到这里,霍显再也没有纠结,款款地离开了中邸。
她要去隔壁的院子,再给霍成君教一些在闺帷之中讨好拿捏男人的法子,进宫之后,一定要将天子掌握住。
球球大家给个全订吧,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