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破庙,夜雨。
谢羿坐在火堆旁,手里拿着一面黑漆古镜,轻轻摩挲着。
古镜呈圆形,横径七寸,形制古拙。
镜背中心刻着一个盘膝而坐,双臂缠蛇的神人图案,周围浮刻一圈圈眼睛形状的灵纹,如花瓣般绽开。
镜面光滑黑亮,内里深邃如古井,仿佛连通着一个黑暗诡秘的世界。
谢羿手指划过镜面,涟漪阵阵,他思绪纷飞,又想起了以前的事。
三年前,他大学毕业,回老家祭祖,在老屋发现了这面古镜,机缘巧合之下,被古镜带到了这个世界。
快意江湖,神鬼妖仙,很多前世小说里的浪漫想象,在这个世界都是真实存在的。
穿越之后,他遇到了师父,学会了修行,成了傩教的傩师。
三年过去,他遇到了很多人,经历了很多事,如今已彻底融入这个玄奇瑰丽的世界。
忽然,谢羿心有所感,有人往破庙来了。
他手在古镜上一点,古镜缩小,飞入眉心,化成一只竖着的眼睛。
这是古镜化成的一只神眼,内生双瞳,漆黑冰冷,不带一丝人的情感和温度。
他心念一动,神眼闭合消失,不留一点痕迹。
一个踉跄的身影从雨中跑来,到了庙前,却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雨中观望。
谢羿抬眼看去,外面站着一个神色慌张的年轻女人,扮着男装的女人。
作为一个修行者,黑夜在他眼里,与白昼无异。
他看到女人胸前微微鼓起,怀里抱着个包袱,左腿包着白布,上面有血迹。
一个女人不该出现在这里,时间,地点,天气都不对,更何况她还受了伤。
事有蹊跷,蹊跷往往意味着麻烦。
谢羿不怕麻烦,他自己就是个麻烦,不过通常是别人的麻烦。
他拿起一根木柴,戳了戳火堆,忽然笑道:“茫茫江湖,相逢即是有缘,外面雨大,进来烤烤火吧。”
外面的女人犹豫片刻,一瘸一拐地跑进了庙里。
她在火堆旁坐下,衣服已经湿透,浑身颤抖,紧紧抱着包袱,一只手伸进包袱里,仿佛抓着什么东西。
荒山野庙,大雨滂沱,一个黑衣道士和一个女扮男装的女人,就这样安静地坐着。
两人之间似乎有种奇怪的默契,都没有开口说话。
庙外雨声连绵,庙中异常安静,只有木柴劈啪作响的声音。
女人一直在发抖,不知是冷,还是在害怕。
谢羿低头朝火堆吹了口气,火焰立刻明亮温暖了许多。
女人感受到暖意,惊讶地看了谢羿一眼,低声道:“谢谢。”
谢羿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忽然变得锐利,剑锋般射向庙外风雨中,手握住了膝上横放的剑。
外面有东西来了,是跟着这个女人来的。
有风从庙外吹进来,女人抖得更厉害,闭着眼睛缩作一团。
火焰在风中颤栗,木柴劈啪作响,火星飞卷。
很快,风止住了,谢羿收回目光,闭上眼睛,手仍放在剑柄上。
“谢谢你。”女人又道了声谢,终于不再发抖,低头烤着火,没有再说话。
小山顶上,两个鬼魅般的黑影站在树下,注视着对面山下的破庙。
“老鬼,好不容易遇上个肉嫩的丫头,为何要拦着我?”其中一个说话了,是个声音娇媚的女子。
“赶路要紧,那道士不简单,莫要去招惹他。”另一个接口道,是个声音嘶哑的老者。
女子冷笑一声,“哼,一个刚入化气境的野道士,就算修了神道法又如何,左右不过是个淫祀野神,能有几分神通?我连城隍都吃过,还怕招惹他?正好一起杀来吃了,打打牙祭。”
“这道士身上有大恐怖,我一靠近就觉得浑身发颤,仿佛一进门就要被生吞一样,比见着城隍那次还怕。”老者声音颤抖,心有余悸。
“两位真是好雅兴,老爷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你们却在这里商量吃喝的事儿。”这声音如闷雷,突兀地响起,是一个汉子的声音,树下又多了个人影。
“呦,韩大哥来了,多年不见,奴家想你想得好苦啊。”女子娇笑道。
“走吧,老爷正等着呢。”大汉说完,转身便走,另外两个黑影也跟着走了。
天已大亮,雨也停了,地上的火还燃着。
忽然,一阵冷风涌入庙中,女人打了个冷战,睁开眼睛,她竟然睡着了。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脸上顿现喜色,跑到庙门边往外看,晨雾中立着一个人影,在向她招手。
她立刻眼眶发红,跑了出去,刚出门又忽然顿住,她发现腿上的伤竟是一夜之间愈合了,转身看向庙中。
破庙里,一个黑衣道士盘膝而坐,年轻俊美,双目紧闭,膝上横放着一柄漆黑古剑。
他端坐庙中,不动如山,似乎对周遭的事毫无察觉,也毫不关心。
火光明亮,映得他满面金红,像是一尊渡了金漆的神像。
女子面露感激,跪在门外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离去,一瘸一拐地消失在晨雾中。
很快,火焰熄灭,地上的柴早已烧尽,只剩一堆冷灰。
谢羿睁开眼睛,伸了个懒腰,他看着地上那一点血迹,思索起来。
那女人刚入炼形门槛,五脏玄关只通了心窍,比寻常人稍强一点,看穿着举止是个富家小姐,可能是和家里闹矛盾偷跑出来的。
刚才外面那人是她哥哥,和她血脉同源,昨天夜里就来了,在外面站了一宿,是化气境修士,一身煞气,绝非善类。
追她的一妖一鬼,都是化气圆满的修为,那妖颇有些来头,身上法宝不少。
“早就听说安平地界热闹,想不到一来就碰上了。”
谢羿想到那一妖一鬼,肚子就咕咕叫了起来。
“可惜,那老鬼鼻子太灵,我刚漏点气儿,他就怂了,不然开山爷能饱餐一顿,我也能跟着喝点汤。”
他手在脸上一抹,红光一闪,手中多了一张老旧斑驳的脸子。
脸子主色暗红,金黑为辅,是一个凶神模样,头生双角,戴着金箍,眉发赤红如火,怒目圆睁,獠牙外露,凶恶骇人。
谢羿出身傩教,是个傩师。
傩师行走天地,以斩妖除魔,驱鬼除疫为业,是非常古老的修行法派。
每个傩师都有一张傩面,里面供奉着一尊傩神。
谢羿这张傩面里供奉的开山爷,又名开山将军,开山莽将,开山猛将,是世间有名的大傩神,也是傩教诸多傩神中凶名最盛的凶神。
他知道,那女人包袱里有件法器,寻常野兽山匪近不得身,让她那么怕的肯定是修行人或者异类。
他让那女人进来,一来是救人一命,二来是抱着钓鱼的心思。
开山爷是凶神,神通大,胃口也大,妖魔鬼怪来了正好当祭品,给祂老人家填填肚子。
当时那老鬼嗅到他身上开山爷的气息,直接吓跑了。
谢羿也没想到,来的是两个化气圆满的异类,若打起来,还真不容易对付。
不过他不虚他们,必要的时候,傩面一戴,谁也不爱,宰了他们,就算事后受点罪也不亏。
摘下面具是人,戴上面具是神。
这就是傩师行走天下的底气。
谢羿将傩面往脸上一戴,红光一闪,傩面消失不见。
他摸着自己的脸,暗暗反省道:“以后得藏得严实点,好不容易遇到两条大鱼玩脱钩了,开山爷跟着我天天喝西北风,估计又要托梦了。”
他正想着,腰间纳物用的银丝小袋忽然颤动,里面有锣声响起。
手在小袋上一抹,灵光一闪,手中多了一枚巴掌大的令牌。
令牌黑而冷硬,玄铁所铸,正面刻着一个瞠目龇牙,执戈扬盾的凶神,有四只眼睛,皆为金色。
此神名为方相,是傩教传说中统帅诸多傩神的傩首,也是傩教总堂的镇守神。
令牌背面刻着八个古字,是傩师才认识的傩文,写的是“驱鬼逐疫,天下太平。”
此物唤作傩牌,和傩面一样,都是傩师独有的传承。
傩牌震动,有敲锣的声音,是傩教总堂的报事官在叫他。
他手在傩牌上一点,一点金光飞出,落在地上化成一个人。
这人戴着乌纱帽,穿黑衣,后腰斜插着一面小旗,一手拿小棍,一手拎着锣,脸上戴着一个哭脸面具,是个消瘦的中年男子模样。
报事官身在桃源洞总堂,这是他借傩牌显化的投影。
笑脸报喜,哭脸报忧,一看到报事官戴的是哭脸面具,谢羿眉头一皱。
“下官拜见将军。”报事官躬身行礼,态度恭敬。
谢羿没有动,报事官不是向他行礼,而是向他身上的开山爷行礼。
开山爷是大傩神,地位颇高,教中除了少数几位傩神,其余傩神见了祂,都要行礼。
“不知报事官找我何事?”谢羿等他起身,才开口问道。
“焦弟那傻小子遇到点麻烦,现在人在石水村,他向总堂传信求助,正好你离他近,总堂请你去帮帮他。”报事官道。
总堂传令,军令如山,从来不容拒绝,不过开山爷特殊,所以总堂对谢羿很客气,只用“请”字。
“我来安平办事,教中无人不知,他怎么不直接用傩牌联系我呢?”谢羿问道。
“他和舞伞童子都很怕开山爷,原因你又不是不知道。”报事官苦笑道。
开山爷肚子里有两座地狱,傩师或者傩神犯了大罪,会被祂一口吞下,关在地狱中受刑,所以傩教很多人都怕开山爷。
谢羿一时间没想到这一点,叹了口气,直接说道:“好,我即刻动身,还劳烦报事官回去代我向师父问声好。”
报事官笑道:“小事一桩,我一定带到,你放心吧。”
“多谢。”谢羿拱手。
“安平地界多凶险,万事小心为上。”报事官拱手说完,又躬身一礼,“下官拜别将军。”
一声锣响,报事官的投影化作一片金色粉尘,随风而散。
谢羿此来安平地界办事,对安平一带的地图早已熟记于心,石水村离他很近,就在向西三十里的地方。
他立刻出门,施展御风之术,纵身跃起,双臂张开如飞鸟,向着石水村方向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