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三年,正月二十二日深夜。
皇城,东四宫。
星辰黯淡,云翳漫天。
惨白色的微光,点点洒落在深宫院落之中。
巡逻打更的太监,手擎油灯,揉着惺忪的睡眼,从一间间房舍的门前走过。
这里,是宫女眷属的居住之地,远离权力角斗的中心。
本以为又是一个太平无事的夜晚,但路过一间别院时,太监却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觉。
不对劲。
他停下脚步,环顾四周。
目之所及一片黑暗,唯有风卷残叶沙沙作响。
似乎一切如常。
混迹朝堂十余年的老太监,性情中的谨慎,是他干这一行看家保命的本领。
他睁大眼睛,仔细查看四周的一圈屋舍。
一扇门,引起了他的主意。
这门右侧的黑边,似乎比旁的要大了些。
好像——是虚掩着的?
严冬时节,寒风刺骨,紧闭门户尚且不足以保暖,谁会虚掩着门睡觉……
太监上前查探,门缝里黑洞洞的,冷风正在不断地灌进屋去。
难道,是忘了关门?
他敲了敲门,无人回答。
犹豫之下,太监只好轻轻推门而入。
咳嗽一声,他正要看看是谁家的宫女如此粗心,但却发现,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
软绵绵的,是一只……绣花鞋?
那鞋子尚有余温,太监下意识的抬头一瞧——
一具满脸血污的女尸,赫然正吊在从房梁悬下的白绫之上!
涨成血红色的双眼,惨白的面容,一张咧成诡异微笑状的嘴——
“啊!!!!”
太监倒退几步,一个趔趄绊倒在门槛上。
他连滚带爬,扔了手里的绣花鞋,一路跑出了东四宫的院门。
一轮血色的弯月,正从大明王宫阴沉的天幕下,缓缓升起。
………………
正月二十三日夜,武英殿,二堂。
洪武大帝朱元璋,正在屏风内喝茶休息。下垂手坐着的,正是仪鸾司指挥使毛骧。
仪鸾司,也就是后来的锦衣卫。其地位凌驾于六部之上,归属皇帝直管。
虽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但毛骧这些年来处事却极为谨慎。
他知道,做这种白手套的角色,和走钢丝无异。稍有不慎,就会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皇后可睡下了?”
朱元璋问伸了伸懒腰问,神色非常疲惫。
“陛下,执夜的太监回禀过,皇后已经歇下了。”
“嗯。有些事,咱家只和你说,切不可让第三人知晓,你可明白?”
“臣明白,臣已着人严守宫禁,请陛下放心。”
“嗯。胡惟庸一案,查到多少人了?”
“回禀陛下,此案已基本了结,涉案犯人共一万余。”
朱元璋的眼角不可察觉的抽动了一下。
“一万人……只花了旬月时间?”
“是,此事全仰赖刑部周大人、吏部滕大人支持,微臣——”
“刑部、吏部那帮废物,若是能有你毛骧一半的手段,我也就不用成立这劳什子的仪鸾司了。”
“是……是……”
毛骧鬓角冷汗直淌,伴君如伴虎,每一句回答,都不容有失。
“毛骧,你跟咱说实话,这次办案,可否牵连到江湖上的……故人?”
“没有,没有。”毛骧急忙答道。
“自陛下赐名,那白莲教改名五色教后,这帮教众安分得很。”
“此次微臣查处胡惟庸朋党,不少关键线索,都是由五色教的内线提供。”
“那便好。咱早就说过,这些江湖势力最是闲不住,若是不能收为己用,日后早晚会成心腹大患。”
“你做得不错。”
“陛下谬赞,这是微臣的本分。”
毛骧忙起身便要拜谢。
“坐下。我不是说过,朝堂之外,咱俩不必拘束。”朱元璋面色平静地说。
“是,是。谢陛下。”
毛骧又坐了回去。
“朕听闻,昨日东四宫死了个宫女,可有此事?”
“回禀陛下,确有其事。此案臣听闻刑部已着人处理,但毕竟事涉宫闱,臣怕万一出些差池……因此也着人秘密调查了一番,这是二司呈上来的折子,请陛下查阅。”
“嗯,办得不错。”
朱元璋接过折子。
这折子用朱漆封着,显然是表明毛骧也并未看过,而是直接呈给了皇帝。
朱元璋对这个办事妥帖,知晓分寸的仪鸾司指挥使颇为满意,打开折子细细读起来。
看罢,朱元璋眉头一皱,把折子甩给了毛骧。
毛骧起身双手接过,一看,也是面露疑惑。
君臣二人对视一眼,毛骧道:
“陛下……这——这折子上所言,我再去和二司的阁领核实一下。”
“那折子上说得明白,此宫女似是自缢而死。”
“但奇怪的是,其面容极为诡异可怖,不像寻常的自缢之人,也未留下任何遗书遗言……”
朱元璋眯起眼睛,若有所思。
“陛下,事发匆忙,也许……可以等等刑部那边的消息,看看他们会不会有什么进展。”
“仪鸾司查不出的案子,能指望刑部么?”
朱元璋冷哼一声,言语中带着不悦。
“是,是。微臣明日便亲领此案,三……三五日内,定然水落石出。”
“算了,你也不必为难。”
朱元璋叹了口气,端着茶杯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我今日听闻宫中传言……说我老朱杀孽太重,这皇宫内院中尽是前来索命的冤魂,那宫女乃是撞上了阴气,这才失了智。疯癫之下,自缢而亡。”
“这——是谁编造如此恶毒的谣言!是微臣失职,微臣一定将此等妖言惑众的佞人绳之以法,严加拷问!”
毛骧吓得忙起身,噗通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
“罢了,平身吧,不必如此紧张。”
“你平日忙于查案,这等长舌妇人之言,何必劳动你。”
朱元璋面色平静,眼神中透着回忆。
“我自从承天命,开创了大明基业,就不曾怕过这等鬼神之事。”
“百年前鞑子蹂躏我中原百姓,枉死者何止千万。若是冤者泉下有灵,那成吉思汗、忽必烈这些杀人屠城的雄主,早就该死了,又何必等到我朱元璋扫平宇内?”
“是,是。陛下贵为天子,乃人间至尊。就算真有什么不开眼的游魂小鬼,也近不了陛下您的玉体金身。”
“嗯。这样吧,你且用些手段,提醒提醒那些喜嚼舌根之人,莫要乱了宫中的风气。”
“是,微臣这就着手去办。”
“还有,这宫女的案子,还是要再查查。看看是不是真有什么人,把手伸到了咱家的皇城之内。”
“是,陛下,微臣定全力察查此案。”
“事出诡谲,若是没有眉目,不如用用咱家前日和你讲的……那人。”
“陛下,可是那人——”
“怎么,咱家的话,你信不过?”
“不,微臣不敢。若是查无头绪,我便去……我便去拜访于他。”
毛骧咽了口吐沫,此事对他来说,似乎有难言的苦衷。
朱元璋打量着毛骧,只微微一笑。
君臣之间沉默片刻,朱元璋道:
“好了,退下吧,咱家要歇息了……”
毛骧连忙称是,躬身趋步,退出二堂。
他转身看了看寂静的夜空,轻叹了口气,匆匆离去。
………………
东宫的屋檐之上,同一轮弯月照耀。
在侧殿酣睡的蓝承,这两日与皇太孙朱雄英相处得很是愉快。
每日上午,圣贤之书读过,二人便在东宫偌大的园林中嬉戏玩耍。
虽然年龄差了八岁,但小正太少年老成,心思缜密;蓝承则是躺平摆烂,坐等系统上线。二人倒相处得很是投缘。
树也爬了,鸟也打了,小皇孙身心开阔了些,食量也略有恢复。虽然还是有些气色虚浮,但相比之前已大为好转。
此时,二人睡得正香。
没人注意到,一个若隐若现的暗影,从大殿的房梁上悄然掠过。仿若一朵乌云,却比乌云快上百倍。
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无尽的夜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