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臣不知换了几茬,更何况厉家现在在地方上仍是大族,厉臻和厉严沣死后也都“高位在身”,
皇帝还特地着人去当地修碑立祠,如果不是如今朝上半丝“心学”踪迹也无,谁能主动去查探当年这段往事呢?
换言之,当今能著书立说的大家之言都是正统理学,学子们也大多拜师于此,搞心学的反而是少数。
关于当年“心学理学”这段背地里刀光剑影的厮杀,更是无从查探了。
直到水晶杯里的龙井茶汤变淡到寡然无味,杯壁上的雾气也稀薄到几不可见时,老尚书终于停下他的话语,可是燕焘学却是遍体生寒。
许多年前,他在参加本省的乡试时,名次并不如他所料进入前三,但是也得偿所愿做了举人;
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有幸和当时须发皆白的阅卷人同桌吃酒,
老先生隐晦的提醒他做策论还是正统些的好,不要离经叛道,后来会试乃至殿试,他都谨记教诲。
老先生早已离世,现在看来,当年定是他调低了他的名次,就是为了保他!解元的文章也太显眼了!
可是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这么多年过去了,本就不了解始末的燕焘学如何会常年绷着一根弦?
就在重阳节前,他的好友兴致勃勃的来找他坐而论道,比一比策论,看看多年过去,这根笔杆子有没有生疏,
题目就是被低估甚远的心学大师王阳明的名言——夫万事万物之理不外于吾心。
燕焘学剑走偏锋,以王守仁不走寻常路的平叛之旅为论:
王阳明的征途,不是武将的英勇杀敌,更像是智慧上的碾压;
燕焘学本人对他那套“心外无物”大加赞扬,
既然可以不废一兵一卒,通过伪造证据等诱敌的方法就可达到心中所想,何乐而不为呢?
这才是真正的兵不厌诈呢!
好友看了更是连连称妙。
至于他许多年前并不“出彩”的那篇乡试之论里,里面便有诸多对王阳明的不吝溢美之词,开头就先引了他的《再报海日翁吉安起兵书》,
还直言他如果被重用,定是能不亚于于谦少保那样的名臣。
当今圣上对心学和王阳明的厌恶,纯属厌屋及乌——
今上憎恶信奉心学的厉严沣和厉臻。
和他同时代的厉臻是家世优渥、品行端直、学富五车、君子如玉般的人物,功绩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版的王阳明——江西平叛、征服土酋、开疆拓土、绥靖边陲。
他燕焘学说前朝的王阳明值得重用,那不就是说当朝的今上是个不会知人善用的昏君吗?才导致厉臻那般的人物早早辞世。
历经了心底的惊涛骇浪,燕焘学的心底很快就如波澜不惊的脸一样镇定了下来。
他也是个人物,了解了前因后果,很快就将事实抽丝剥茧:
那日薛府的曲水流觞,太孙说那话是故意为之,他知道有人想拉拢自己,于是抛出那句厉臻的诗,看自己会不会“愿者上钩”。
若是自己是个蠢的,触觉太钝,没有发现早就围着自己布好的阵,那自己也就不值得被太子党拉拢;
可若是自己就像现在一样已经发觉了,也就不会甘心中了这等阴谋诡计。
自己的友人早就陷入了党争,而且已然站到了太子党的对立面,帮着他们拿到了自己亲手所作的把柄。
而现在能和太子党旗鼓相当的,也只有八爷党了。
这种绵里藏针的打法,性格鲁莽的三皇子才做不出来;太孙殿下又是正统,他拉拢人向来不屑此道。
燕焘学丝毫不怀疑自己早年乡试所作的那篇策论,早就被呈上了八爷的桌案,
也就是那篇策论,提醒了八爷党可以如此拉他下水,那是他露出的唯一弱点,一个能让他政治生涯一败涂地的致命点。
八皇子会很快出招,先设局再助他出局,最后让自己被卖了还得替他数钱呢!
燕焘学心下厌恶,论邀买人心和贤王做派,真是谁也比不得周硅;
可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制辖臣子效力,更不是明君所为。
自己日后若是真跟了他,落个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概率也会直线上升!
不过燕焘学唯一没想明白的是,为什么太孙不先一步出手,在友人给自己设陷阱的时候就提醒自己呢?
更不会在八皇子面前增加暴露的风险。
他周显用了厉臻的诗,圣上又会如何想呢?
没想到太子党失去了林氏,太孙殿下还是这般敏锐和生猛。
燕焘学自是不知道,周显忙到焦头烂额根本顾不上八皇子党已经把触手伸向燕焘学了,他没了林君昀和林家的助力,手上能用的人才更是捉襟见肘。
他之所以薛府上忽然冒出那么一句提醒燕焘学,也是迫不得已。
还是骆敏提醒了他,他这才询问心腹,燕焘学最近的动向;
心腹也告知了周显,燕焘学近来唯一可疑的地方,就是像应试的举子一般做了篇策论。
周显看完之后,就迅速的通过那篇策论得知周硅想要如何逼燕焘学站队,所以在曲水流觞上才会语出惊人。
周显想的是,自己有人,能得知百官动向;焉知八叔他们近日不会像豺狼盯住猎物一样盯住燕焘学?
自己若是暗中给燕焘学传信,很有可能下一秒八叔他们就倒打一耙,毕竟朝中素有贤名的可是他周硅;
他周硅若是说:是他周显贼喊捉贼。
旁人明显相信“八贤王”的概率更高,到时候自己反而会赔了夫人又折兵,直接把燕焘学推向对方的阵营。
最保险的方法,莫过于就这么当着诸臣的面,大大方方的提醒了;
最坏的结果,那就是被皇祖父记恨一阵。
若是说周硅擅长邀买人心,周显则是更擅长洞察人心。
民间有句俗话说的是:上赶的不是买卖。
培养心腹更是一样的道理,燕焘学自己过来,比周显拉拢他过来,只会待的更长久稳定。
周显自然不会制止周硅一党的所作所为,他不过是选择了胜算最大的方法罢了。
“焘学,切忌陷到党争里去啊!那林家,就是个前车之鉴啊!”
老尚书看到燕焘学半晌不语,约莫也猜了个大概。
燕焘学问道:“龙公,您,那是,为何会选择八爷呢?”
燕焘学深知龙公的为人,虽有能力,但为人小心谨慎,不会轻易冒头,如何就上了八皇子的贼船呢?
老尚书盯了他许久,苦涩的一笑,“罢了,就告诉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