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同志走到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
老同志姓张,是林业局局长。他介绍着林业局的情况,“我们春天刚整下10公顷的土地种树,但是太干了。树长不大,好多都死了。我们正急得团团转,刚好你来了。你给看一下。”
江焱坐在后座上,满口答应,“好。”
张局长起着自行车一路行驶,行驶了将近一个小时,周边的房屋逐渐稀少,成为农田。
江焱感觉到似乎有道视线一直跟着自己,回过头去看,见到一个寸头男人骑着自行车在后头。
江焱盯了一会儿,对方在一个三叉口离开。
看了眼自己的冲锋衣,大概是好奇衣服。江焱没放在心上。
行驶过田地,江焱看到了几栋楼房,靠在一处。围了围墙做院落。六层的楼房,大院里住了不少人。此刻正坐在院里吃饭。
“回来了?张局长。咦,这是哪家小伙子?真俊呐。”一位大姨走过来,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筷子打量江焱。
江焱点点头,“你好,我叫江焱。”
此刻正是傍晚。楼里黑黝黝的,没有灯。大家都聚拢在院里吃饭,在橙色的余光中吃饭。
杨局长大嗓门给大家介绍,“给大家介绍一下,新到的大学生,来给我们做技术指导。以后,就是我们局里的主任!”转过头对江焱说道,“这就是咱们的家属楼。我家有间空房,你先住着,回头给你批下楼房。”
“大学生?好啊!可算来了个技术员了。”大姨爽朗笑道。
旁边有人嘀咕,“主任?一来就是主任……”
“人家是大学生!副主任你看才什么学位,中专。”
江焱听到“主任”,没有急着高兴。对自己有清楚的认知:这个年头大学生就是金疙瘩。到哪都是耀眼的存在。
大家围得热火朝天,追着江焱问这问哪,家在哪,家里几口人,哪里读书,有没有想好……江焱看着,并不回答。
局长打圆场,“晚会有儿的吧,不急。走了这么远的路,先让人吃口饭,休息休息。”
“饭有啊。我今天刚换的鸡蛋,也和好了面,给大学生整张鸡蛋饼。”
“我有点肉肠,过年留下来的。”
“我拿点辣子与折耳根。”
大家你一点我一点凑出了一顿大餐招待江焱。
江焱一整天处于“我在哪里”的不安状态,感受到乡亲们的热情,觉着心安了一些。接过吃食,也蹲在院里与大家一块吃,“谢谢。”
“客气啥。以后就是同事了。你家不在这里,我们照顾照顾你,应该的。”大姨热情招待,“待会吃完一块去跳舞啊。”
边说,边跳动着舞起来。
江焱看着交际舞的步伐与大姨大叔们脸上的笑容,失笑,感慨:后世的广场舞热爱者也是这一群人吧。
江焱摆摆手,“今天不去了,改日。改日。”
天很快黑下去,大院里的人不少成团去镇上跳交际舞。知道江焱没有衣物没有粮票,皆是吃惊。大家帮忙凑了一点粮票与碗筷吃食给江焱。
大楼里停了电,照明全靠蜡烛。借着烛火收拾床铺。杨局长退出去,给江焱个人空间。
忙完,江焱坐在黑暗里回想自己一天:生生死死,起伏不断。
感觉疲惫,干脆不想,倒头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江焱听见声音,起床。刚刚升起太阳的早晨还带着寒气。楼里已经有不少人起来活动了。
江焱起床,开门出去。视线瞥到局长床上整齐的被褥,转身回去折被子。
“起来了。一块去林子里看看树吧。”杨局长不讲虚的,直击主题。套了一件藏青色衬衫,抓着一杆旱烟枪,穿着解放鞋出门,步履稳健。
江焱一路跟随,跟着上山爬坡。
一路走去,望眼而去都是杨树林,纯林。
江焱盯着树林沉默不语。直到杨局长带着他来到山顶,“你看看,这些树活是活了,但长不大。”
这里很偏远,几乎看不到别的人,只有大面积的树林,难得的绿色在这片黄色的土地上,显得生机勃勃。
江焱看着大片大片的杨树林,没说话。
杨局长指着道上小小的杨树苗,“这些就是长不好的杨树,别处还有。那边长得好已经长了不少叶子了,这些春天里也不长芽胞。”
杨树苗笔直,还和刚种下差不多。因为便宜、成活率高,成材快,成为大家的优选树苗。
但杨树就是抽水机,这里一排排的杨树就是一个个的抽水机,将土地下潜藏的水抽上来,用掉。本就干旱的土地再被釜底抽薪,等于彻底毁灭。
这种树,是土地杀手。
但问题是,它能给人眼前的“风华”与业绩。
种杨树等于吃丹药,让大地红光焕发一阵子,然后一病不起。
只是树的时间长。所以杨树导致的红光焕发的一阵子是按年算的。
几年内红光焕发,大家挺高兴,当班领导业绩有了。等到一病不起了,也没人注意了。也没人追究了。
江焱皱眉,并不开口。
“小江同志,你看看有什么问题?”杨局长再一次追问。
江焱不知该如何开口说大问题,只能先说小问题,“树木矮小,没看到什么病虫害,就是小了些,稂莠不齐。其实就是营养不良的问题。有些地方水少、有些地方水多,所以长得不一样。”
杨局长愁,蹲在地上给旱烟杆子放烟,皱着眉头,“哪来的水啊?就是有水,哪有那么多人力浇啊?”
江焱思索着杨局长的品性,这两天相处感觉是个热心肠、有担当的,便张口,半天,又抿嘴收回。又张口,皱眉回避。做出欲言又止的扮相。
杨局长是明白人,看他动作便知道还有事,“说敞亮话。有事你就直说,不碍事。”
江焱松一口气,“咱们不只树有问题,选的树种也有问题。不同的树就是纸这沙子不同的药。杨树就是一颗急药,丹药,活是能活一段时间,后续,可就没了。”
“地下水都被杨树抽上来了。表面看起来是好好的,但是内里被抽干了。”
“就是相当于用你五脏六腑的血往脸上、皮肤上供,气血看起来好,实际上已经没了。”
他说得话不难懂。
杨局长却是愁容满面,怔怔地看着前方,半晌问一声,“可靠吗?”
江焱指着摇曳的杨树叶,“这么大片叶子,相当于大片的水在天上飘。我们看不见摸不着,最后又落在地上腐烂。”
又指着所有的杨树林,“只种一种树,只要生了病,大家跟着传染,没有别的树做隔离,所有的树木被同样的病折磨,大面积坏死。病还好,打药就好。害虫就不行了。”
局长抽着旱烟袋,蹲在地上看树林,沉默不语。
江焱并不期待局长说些什么。他只是做一个技术指导。担责任地都是局长。
这片林子少说十公顷,还未算别处的。
这些杨树算下来不知道多少钱。现在国家还未改革开放,一分一厘都花在刀刃上。
江焱能看到到局长额头上的青筋,他甚至能感觉到他咬紧的牙关。
局长狠狠吸上一口气,盯着山下大片的杨树林,“场里的积蓄已经不多了。上面问下来,不知道怎么说。”转过头,十分费解,“我看防护林也是这么干得。”眉目皱得紧,“我就是照着防护林干得。”
江焱沉默片刻,眼睛眨了眨,“所以我也不敢说。”
最怕得就是教人做事。告诉人别人错了,得到的不一定是纠正错事,而是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他怕。
搞生态的地方没有研究生态的人在。大家言论空空,跟风行事。
有时候,受时间与技术限制,目前只能看到好处,未来才能看到坏处。
树木就像百年的巨人。人类十年二十年研究它,也研究不明白。只有代代传承才能研究明白。
江焱盯着前方的山,脚下的树,沉默不语。
太阳已经升起,风不冷,但爬过山的身上出了汗,这会子风吹着有些冷。
目前根本不是解决问题的局面。
大可以闭着眼睛干下去,到时候调任到别处去。左右那时不是他擦屁股。
江焱蹲在地上,看着树。局长递过来烟袋,江焱摆摆手,等着局长拿主意。
局长一个人吐着烟气,土黄色的眼皮有着大大小小的老年斑。脸与手露出来的皮肤都是癞蛤蟆的颜色。
他是一位老人。
一袋旱烟抽完。
局长敲敲烟杆子,长出一口气,“重头再来吧。”顿了顿,“这时候重来还有机会。我干得就我来承担,我问心无愧。”
他的语气平淡,显然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江焱盯着局长,这位老同志,心中有一些震撼。他不承担责任也没人会追着他责骂。这个时候没有人知道出了错误。
思索片刻,江焱出主意,“咱们有些杨树长得还可以,可以转手卖了。挑些还有长势的苗,多施点农家肥。能换一点钱是一点。回头买别的树,换吸水少,耐干旱,活得久的树,让他们世世代代在这里守着这片江山。”
若是几十年就要换树,这片脆弱的土地受不了。
局长轻轻笑了笑,挥着烟杆,“走吧。回去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