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点完毕,宝玉朗声说道:“今儿请大家来不为别的,只为大观园兴利除弊自食其力之大计,既然大观园已交由我来打理,就说不得要讨你们嫌了。”
“或许从前大家都认为我好性儿,见了我也不害怕,便由着你们去,但今时已不同往日,再不要说以前怎样怎样,如今可要依着我行,错了我可管不得谁有脸没脸,一律按照考成评估法处治。”
“每个人的职责都给你们明确落实,无论负责院子里还是院子外,都希望你们兢兢业业,切莫偷安得过且过,此乃考成第一大忌,每月小评,每季中评,每年大评,具体奖优惩劣之措施,你们主子应该都给你们讲过,在此我不多作赘述。”
“我只想强调一点,大观园以后就靠我们自己了,经营得好,大家年底分红多,经营得差,不仅没有分红,还会影响大家的月钱。这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所以这里一草一木都要珍惜。”
“比如怡红院里有西府海棠、蔷薇、月季、玫瑰、宝相,可以卖花,也可以干了卖到茶叶铺用来换钱,当作怡红院的进项,不用上交凤姐,其它各院也都一样。”
“如潇湘馆有湘妃竹、梨花,蘅芜苑有香料、香草,稻香村有杏花、菜蔬稻稗,蓼风轩有鱼塘等,本着公平原则,为确保各院皆有进项,区域划分时有多有少,进项多区域少,进项少区域多,便基于此因。”
“当然,绝对的公平也难做到。对于贾府而言,专派园里自己人收拾料理,省钱固然事小,旨在让你们能各尽其职,而非相互推诿,日渐养成习惯,乃至成风。只要你们日夜辛苦一些,保证必有丰厚回报。”
“园里的主子都年轻,你们更要自觉循规蹈矩,别躲懒纵人吃酒赌钱,就像刚才嬷嬷被教训一顿,素昔老脸不也要丢几分?何不自己存些体面反被我们这些小的教训?大家齐心协力把这园子周全得谨谨慎慎,除了主子该得,额外进益都是你们的。”
“我们几个坐在一起算了算,园里一年最少也能倒腾出五百两银子,即便按从前旧规,主子得一全分,你们得半分,也是一笔可观的进益,况且整改后旧规作废,你们会得更多,这还不算主子自己干的营生。”
“打从我提出大观园整改的那一天起就说了,不仅你们,我们这些主子也都要自食其力,不会坐享其成。劳动终究光荣,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是可耻的。我们会日夜监督你们,你们当然也要日夜监督我们。”
“说到监督,需特意强调轮流上夜、照管门户、监察火烛等问题。”
“首先,园里基本按房分开,某人某时看守某处,职责表上皆有明示,除探春妹子每日揽总查看之外,我也会随时抽查,甚至派人来查,偷懒误工的,吃酒赌钱的,打架拌嘴的,一经发现,一律严惩不贷。”
“如今,园里都有定规,有问题请示你们主子也行,或找我也行,说不得大家辛苦这阵子,且看成效如何。倘若我只要求你们忠于职守各尽其用,而让你们看不到实际利益,届时你们再牢骚抗议不迟。”
“好,今天的话已经说完,该说的我都说了,个别细节没提到,你们主子会告诉你们。接下来为了你们自己的腰包,为了将来富裕的日子,大家撸起袖子一起干吧!”
虽然宝玉这一长篇大论有些话听起来不近人情,但不可否认满怀激情。
众人听了这议论也都心领神会,这是既去了账房受辖制,又不与凤姐算账交接,干得好,得益多,当然各个欢喜异常。
纷纷高举双手表示拥护赞成。
仿佛一时也忘了,这次整改竟出自他们一向认为老好人的宝玉之手。
而像黛玉、宝钗、妙玉几个,将近全程都在暗自琢磨,宝玉真是大变样了。
除了相貌,其他都与往日不同。
当然,要说没变似乎也有,就是说话人不懂,干事人不知,还是那样出人意表。
众人在一片欢呼声中渐渐散去。
几位主子留下。
宝玉特意感谢妙玉能来。
不料妙玉第一句话便是:“你什么时候变得世俗了?”
也是唯一的一句话,说完便扭头而去。
宝玉不禁愣住,杵在原地,一时也没准备,有点不知所措。
好在知道妙玉的性子,宁静素淡,给人的感觉总像隔有一层面纱,再加上几分仙风道骨,“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也恰似她的写照。
她与黛玉还有一点也像:一生都在抗争,追求自由。身为佛门子弟,却对老庄之道颇有研究;身披袈裟,心中却有情爱,其内心的炽热哪是一袭袈裟掩盖得住?
她的孤傲与清高,只适才那一句话便可领略一二。
黛玉过来笑道:“怎么?她说一句话你便心痛吗?”
“我变得世俗了吗?”宝玉反问。
“是否变得世俗我不知道,反正没有以前那么可爱了。”
黛玉这句话让宝玉有点破防了。
昨儿他还想着:只不知道他这一变,在黛玉宝钗看来是否更讨喜。
探春过来说道:“妙玉就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性子,哥哥何必太放心上?”
“那三妹实话实说,你喜欢之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宝玉问道。
探春是个有眼力劲儿的人。
当然不是说黛玉、妙玉没有,都是聪明人,只是个性不同,探春更具领导范儿。
“我当然喜欢现在的你。”探春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为什么?”宝玉追问。
“这还用问吗?说了也不怕哥哥生气恼我。从前的你浑浑噩噩,虽然人好,可缺乏男儿气概;现在的你杀伐果断,虽然不近人情,但这才是男儿本色。”
“三妹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我也这么认为。”宝玉得意一笑,又道,“可林妹妹说我没有之前那么可爱,又怎么说?”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还能怎么说?”探春回道,继而笑,“哥哥急什么?她只说你没有之前那么可爱,又没说不爱。”
黛玉顿时脸色一红,一跺脚道:“三丫头什么时候也学会贫嘴滑舌了?”
“看,又急一个。”探春跑开了,边跑边说,“我只是口由心发,偏又不让。”
正小闹一出,忽然有人跑来禀告:“不好了,李嬷嬷拄着拐杖要打宝二爷。”
探春神色一紧,当即停下脚步,声色俱厉地问道:“哪个李嬷嬷?”
“就是宝二爷的奶妈。”
“因为什么?”李纨也忙问。
“嫂子,无论因为什么,这是她能做的事儿吗?”探春当即反驳道,“要我说,府里这个老规矩也该改一改了,别仗着奶过我们哥儿姐妹,便以为自己是主子。”
宝玉暗自高兴,他当然知道李嬷嬷为何而来,正如探春所说,若因此而掀起另一场改革,那与他而言就是意外收获。
这本还不在他的计划之中。
或者说暂时他还不想触及这类过于敏感的问题。
因为所谓的“礼仪”在这个世界依然被视为立身之本。
倘若李嬷嬷这么一闹,那不妨提前进行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