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夫在水面上又行进了一会儿后,几人便来到了通天阁的门口,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条幽深狭窄的小道,直通往一片黑暗的深处。
“两位客人,就到这里了,剩下的,你们沿着那小路走进去,通天阁便近在眼前了。”
“谢了。”
春代从牛皮纸袋里取出两块糖,抛给船夫。
那船夫也不客气,一手接过便塞进了嘴里,发出沉闷的咀嚼声,咯嘣作响。
在发出满足的吞咽声后,那船夫含糊说道:“唔,上好的糖,谢了。”
这一声既像是感谢,又像是催促,春代和尹秀上岸了。
一到岸上,春代便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萤石,散发着蓝光,将周围的地面照亮。
尹秀眼神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这东西,你直接放身上啊?”
春代疑惑道:“不放身上我放哪?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只是我听说这些会发光的东西,摸多了对身体不好。”
“没事的,你没看我戴着手套吗?只要别舔,肯定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最好是这样啦。”
尹秀点头,跟在春代后边往那条阴森的小路走去。
通道很窄,两人便只能一前一后走着,春代在前,尹秀在后边,踩着他的脚印一步步往里深入,还是同之前一样,沉默无言。
不一会儿,他们便走到了通道的尽头。
那是一个圆球形的巨大岩洞,岩壁上满是石灰石的痕迹,近看显得有些发白。
在一片黑暗中,有一些亮光,星星点点,像是星空。
而在这些亮光的周围,则是一个個圆球形的房间,里面黑暗一片,叫人看不清东西,整个岩洞看起来像是一个巨大的蜂巢。
春代将手指搭在嘴唇上,示意尹秀先别说话,然后两人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在他们右手边的那个坑洞,终于有一个人头探了出来。
那是个干瘦的老头,眼睛上裹着红色的绸带,看起来像是患上了什么疾病。
那老头抽动了一下鼻子,嘀咕道:“嚯,地上特有的腥气,麻烦来了。”
嘀咕完,他转向两人,将绸带取了下来,那老头的眼睛说不上明亮,但也不会显得呆滞,麻木。
他似乎有些不适应刚摘下眼罩的“光亮”,用力眨了眨眼睛后,才说道:“两位贵客,有何贵干啊?”
春代笑了一声,“来了这里便不敢称【贵】,只能算是过客,我们是为了探听消息而来的。”
老头点点头,不咸不淡道:“问路有问路的礼节,探听也有探听的规矩。”
春代答道:“我知道,你放心,地下的人我不问,地上的仙,我也不问。”
老头满意地将双手交叠在一起,说道:“懂规矩就好,说吧,你要打探什么?”
“史密斯,孤独之心俱乐部。我要关于它们的一切消息。”
老头挠了挠头,从旁边拉过一根金属管子,用手罩着管子,像在说悄悄话一样,将春代所提到的两个词又重复了一遍。
紧接着,整个黑暗深邃的洞穴中,数不清的仿若蜂巢般的孔洞里,好像回音一般,那两个名字不断被低声重复着。
不一会儿,老头身边的金属管子里便好像爬进了一只甲虫那样,细细碎碎的声音不断从里面发出,仿佛有一只虫子要从里面,顺着管壁爬出来。
老头侧耳倾听的时候,春代靠了过来,跟尹秀说起悄悄话。
“别的洞窟的人,正在向这里通报,汇总信息。
这些人,在无间的世界里被称作谛听,他们一整天别的事情不干,就是坐在这里,蒙住眼睛,把耳朵趴在耳朵边上,倾听世上的一切秘密。”
尹秀疑惑道:“就用这么一条管子啊?”
春代看了他一眼,“那可不是这么一条管子而已,你知道这管道连接往哪里吗?港岛的下水道网络,每个洗手间和浴室的排水管道,在这些地方,各种秘密和勾当通行无阻啊!”
他话音刚落,老头便放开了管子,朝他们看过来。
“有消息了,史密斯和孤独之心俱乐部对吧?这明显是洋人念的比较多。
我的同行们呢,洋文大多是二把刀,听不清楚那些鸟语讲的什么。当然他们要是洋文足够好的话,可能也去中环上班了,而不是跑到地下来藏着窝着。
反正我刚才问了一圈,有同行说,在过去的一个月里,他听到这两个名字出现最多的地方,是来自中环的一条水管,具体点的话,应该是在中环的一座商业大厦里边。”
说着老头伸出手指,在地上写写画画后,给出了一个地址。
尹秀凑近看了一眼,“云天商业大厦五楼。”
尹秀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并没有说出声。
无间的规矩,言不传于三人。
知道尹秀看完了之后,春代一脚踩在地名上,用力擦了擦,尘土便迅速将那地方覆盖,一切恢复平常。
顿了顿,春代忽然说道:“第二个问题,有没有人,最近一直在念叨我身边这位小哥的名字?”
尹秀不由的在心里感叹一声,这私家侦探还真不是盖的,连这一层都想到了。
那老头很是平静,伸出手,对尹秀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于是尹秀便跟他一样,也蹲下来,用手指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地上。
“知道了。”
看清之后老头随手一擦,地上又是“光洁如新”,没留下任何痕迹。
尹秀的名字随即在这通天阁之中,一个传一个,被反复念诵,细细碎碎,像是虫子啃咬着树叶。
看着这诡异而又隐秘的场景,尹秀这时候才明白,为什么有时候短短一句话,却会是这世界上最贵的东西。
不一会儿,老头身旁的金属管又响了起来,这回好像有一条鲶鱼在里边钻着挤着,黏糊糊的粘液将管壁覆盖,渗透。
老头将耳朵贴在管子上,听了一会儿后在地上写出几个地名。
“西九龙警署,路易吉机械厂,光明里公厕,好功夫酒楼,云天商业大厦五楼。”
他念完这几个地名,尹秀和春代便都恍然大悟,一切似乎都已串联在了一起,说的通了。
路易吉机械厂,光明里公厕自不必多说了,尹秀在这两个地方都算得上是风云人物。
人家在上洗手间的时候讨论或者编造一点他的风流轶事,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打个冷颤之后也就忘记了。
如果真有人打算针对他,是不可能到了他老窝附近才开始讨论的,这不是等着走漏风声吗?
“好功夫大酒楼,西九龙警署,云天商业大厦,一个在佐敦,一个在九龙,还有一个是中环的……
这三处地点相距很远,而且用途也截然不同,如果我没推测错的话,这可能是一出上流人士勾结警队高层,还召集了一帮矮骡子来对付你的戏码。”
说出自己的推断后,春代挠了挠头,显得很是纠结。
“这么多人凑一起对付你,你到底是有多遭人恨啊?”
尹秀咧嘴,“有没有可能是那混蛋太猛了,随便动动手指就能把我摁死啊。”
春代缩了缩脖子,“那我可得离你远点了,别收了你那点钱,结果把我命都给赔进去了。”
尹秀拍拍他的肩膀,“嗨,早死晚死,怎么死不是死?重要的是死的有意义。”
春代白了他一眼,“意义,意义是什么?”
尹秀也不打算跟春代谈这些玄乎的,只是继续说道:“那按照神探您的推理,我们眼下去一趟云天大厦,一切便都明了了?”
春代瘪了瘪嘴巴,“怎么,怕多说一句我收你的钱啊?还把我想说的结论先讲出来了。”
“嗨,我哪敢啊,我这人只会打架,别的什么都不懂,就等着春哥你救命呢。”
老头不管两人说什么,只是冲春代伸出手,说道:“该问的你们应该也问完了吧?可以的话,接下来请你付款。”
“当然可以。”
春代在牛皮纸袋里翻了翻,拿出一块砖头大小的牛油,递了过去。
老头拿过牛油,在手上掂量几下,又拿到鼻子底下嗅了嗅,接着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好,纯正的蓝山牛油,这一块拿来涂面包的话,可以吃一个月了。”
春代笑道:“年纪大了别吃那么多,胆固醇太高对身体不好,容易得风湿啊。”
“风湿?你在岩洞里跟我们讲风湿?挑!活不到那个年岁的。”
老头也不生气,只是乐呵呵笑着。
“我看跟你们也聊得挺投缘的,干脆送个情报给你们好了。”
说着他招呼两人靠近,打算口述,显然这个情报并不怎么值钱,所以讲出来也不怕人知道。
“前前任警务副处长啊,也叫史密斯,十年前被道上一个矮骡子怼烂了。
当时那可是各大报纸的头条,一下掀起了江湖大风暴,整个港九都轰动了,那些条子跟疯了一样的找那矮骡子,结果没找到,叫他跑路了。
可我听说啊,最近又有人撞见了那个警务副处长,还是叫史密斯,样貌什么的都没变,跟十年前那个一模一样。
所以有人怀疑自己是见鬼了,跑去见心理医生,结果当天晚上那个诊所便失火了,医生和那人一起挂掉了。”
【老头口中的矮骡子应该就是太子胜,而他口中那个史密斯,便是十年前被洪胜怼烂的那个巡警高层?】
被杀掉,然后转生成吸血鬼,或者假死,一切好像都很合理。
“谢了,这情报对莪们很有用。”
尹秀从牛皮纸袋里又掏了一瓶烈酒,递给老头。
老头这回却有所受宠若惊,抬手推辞了几下才收下。
“这种在无间传烂了的情报,不能收钱的,我收这瓶酒,反而像是坏了规矩。”
尹秀摇头,“无所谓,独饮不如共酌嘛。”
如此,老头便安心地将酒收了下来,脸上满是笑意。
离开了通天阁后,春代并不着急回到地面上,而是带着尹秀,从通天阁的右手边找了一条路走出去。
大概走了两个小时后,他们便来到了另一处洞窟前,那里竟有一道锈迹斑斑的铁门,把洞窟堵的严严实实。
“这里便是【图书馆】了。”春代介绍道。
见尹秀脸上有些疑惑,春代继续说道:“地上的人经常往下水道里乱丢东西的,衣服,鞋子,小雨衣,彩票,报纸信件,有些东西是废物,有的则大有用处。
像是报纸和杂志,无间的人不见天日,就是靠着它们来了解地上状况的。
那些东西这个看完了那个看,有的人还要翻到烂掉为止,简直可以当传家宝了,因此有些隐士舍不得丢,便把它们分门别类,囤积在这里,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无间的图书馆。
我们现在先不着急去地上,你不是对那个史密斯的事情也很感兴趣吗?也许我们可以在这里查到些什么。”
说着春代走到铁门前,轻轻扣了几下门。
很快,那铁门上便开了一个小口子,射出一些亮光。
春代从牛皮纸袋里掏出一包盐,从口子里递了进去。
里面在响起了一阵细碎的声响后,铁门松动,露出一个足以供一人穿行的缝隙。
尹秀跟着春代进入其中后,才发现这是一个比通天阁更加巨大的岩洞,而且竟然十分的干燥,连一丝苔藓都不长,地上满是细碎的沙子。
春代所说的那些报纸杂志,便被放在一张张规格各不相同的木架上,被分门别类的按年份和关注度排好。
“有个隐士说,只要先烘干一遍,把报纸放在这里,保存一百年根本不是问题,如果是那种画卷的话,还可以更久一些。”
“那这里存在这样的东西吗?那些保存了几百年的东西。”尹秀问道。
“开什么玩笑呢,无间没有那么长的历史,也肯定不会存在那么长的时间,说不定哪天一个隐士挖错地方,整个地底都塌了也说不定呢。”
讲起这事的时候,春代没有杞人忧天的紧张感,反而显得十分悠哉。
在架子里穿行了一会儿后,他已抱来了几份报纸,铺在尹秀面前。
“喏,看完了这些,我们便去云天大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