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虞八百七十五年,大年夜。
郭北县,平沙山。
徐长生赶到这时,天上已然飘起了小雪。
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二场雪了,也不突兀,总之徐长生都是感觉不到多少寒冷。
狐狸没在自己洞府,而是在这平沙山的山顶。
徐长生上来时,才发现他已然在这山顶之上摆了酒宴。
“怎么来的这么迟,我还以为徐大剑仙不肯赏脸呢!”
狐狸依旧是初见时的模样,并未幻化人形,顶着个狐脸,咧嘴,阴恻恻地笑着。
徐长生则是微微皱眉。
因为他在胡北枳身上,感觉到了很重的杀气和很凌冽的气势。
这是原来的狐狸所没有的,所以他这次出门……
“你去哪了?怎么出门这么久。”
徐长生走到他旁边坐下。
“没去哪,往北边走了走,倒是你,这我都还没回来,就听说了徐大剑仙剑斩胎息境蛛婆婆的壮举了。”
胡北枳给他倒了杯酒酿。
徐长生端起嗅了嗅,挑眉道:“看来这出趟远门,发了不少横财,这酒都得喝仙家酒酿了。”
“那是。”
狐狸笑的很是开心,只是笑着笑着就开始咳嗽。
剧烈的咳嗽。
“没……没事,受了点伤,已经好很多了。”
徐长生点头,也确实如此,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
他端起酒酿抿了一口,“我过两天可能就要去黑白学宫了,你呢?”
胡北枳咧嘴,“我今晚就走。”
“这么赶?”
“留着也没别的事,要不是为了回来见你一面,我才懒得跑那么远,你是不知道我这一趟废了多少功夫。”
狐狸捂脸说道。
“那可感动了,来,走一个。”
说着一人一狐碰了個杯。
雪,下大了。
雪花落酒盏,以雪佐酒。
“这人啊,要是不出去,就永远不知道这天底下到底有多大。”
狐狸打了个酒嗝,也紧了紧身上的破袄,继续说道:
“你不是一直很好奇我和涂南橘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吗?今晚就告诉你好了。”
徐长生的确是一直都在好奇,但先前的狐狸都不愿说,他也就没问了。
但既然现在狐狸愿意说了……徐长生给狐狸倒了杯酒酿,“不急,慢慢说。”
胡北枳又端起,一饮而尽。
似是借着酒意,他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道:“其实原先的平沙山上,并不只有我一只狐狸,我们一大家子都是住在那的,那里住了我们一个狐群。”
“涂南橘她爹开的私塾,便是在郭北县城东边的城墙下。”
“她刚来的时候,我也还小,刚有意识没多久,当时就有个族兄和我说,说新来的那个私塾先生的女儿,生的很漂亮。”
“我也好奇,于是我就去看了,果然很漂亮。”
“第一次见面,她也看见了我。”
“她招了招手,我过去了……那也算是相识吧,再后来,我就时常去与她见面,与她的感情也是日渐升温。”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说话被她听见了,她才知道,我是只狐仙。”
“我本以为我和她的故事会就此结束,但却没想到,恰恰相反,她更喜欢我了。”
“也就是自那次起,她给我取名,叫做胡北枳。”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她姓涂,叫做涂南橘,莪便叫做胡北枳。”
狐狸说这些话的时候,面带微笑,一脸陶醉。
只是说到这,就停了下来。
徐长生也知道,转折要来了。
果不其然,狐狸脸上的笑容开始消失,转而变得悲痛。
“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外出的时候,被一头蛇妖盯上了。”
“蛇妖一路跟着我,返回了郭北县。”
“你也知道,蛇也算是龙属,性淫,蛇妖盯上了涂南橘。”
“我自然是带着涂南橘拼死反抗,于是也引来了蛇妖的报复。这事也就被我们平沙山上的狐族知晓了。”
“他们为了避祸,举族搬离,把我丢在了这里。”
狐狸说着话,脸上的表情开始不自觉的扭曲,但他自己似乎都没察觉,他大口喘息了好一会,又灌了一大口的酒酿,才继续说道:
“后来还好有个仙人路过,顺手替我们赶走了蛇妖,可那仙人也相中了涂南橘,要带她回仙门修炼。”
“她心心念念想着成仙,自然不舍得放弃这样的机会,于是后来的事,你基本上也就知道了。”
狐狸说完,长吐了口气。
似乎是如释重负。
说完也是洒脱一笑,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徐长生却并未有什么“原来如此”的表情,而是认真地看着眼前的狐狸,问道:
“就这样?”
狐狸一口咬定,“就这样!”
“所以接下来,我一定要把那蛇妖找到,将其挫骨扬灰。”
“还有吗?”
“还有我那群抛弃我的家人……呵呵呵呵。”
狐狸说到这,声音变得很奇怪,脸上也露出近乎癫狂的表情。
如果有普通人见到的话,多半是会被吓得形神惊惧。
徐长生看着他,也没说话,端起酒盏小口抿着。
狐狸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转眼间,便是收敛了情绪,甚至都开始嬉笑。
心思深沉,可见一斑。
狐狸嬉笑着,抬手打出一道灵芒。
“啪——”
徐长生腰间的葫芦顿时稀碎。
“葫芦一枚白水钱,里边的仙家酒酿五枚白水钱。”
狐狸瞪眼道:“别以为我没闻出来,一枚白水钱一壶的望山酒,也好意思说五枚白水钱,徐长生,你的脸呢?!”
“哈哈。”
被拆穿后的徐长生也不尴尬,反而笑着问道:“说吧,为何打碎我的葫芦。”
狐狸“嘿嘿”笑道:“因为我有个更好的。”
狐狸说完,右手一翻,其手上便多了一枚青色葫芦,只一出现,徐长生便感受到了其间的气息。
“养剑葫?!”
徐长生下意识说道。
这养剑葫对于一个剑修来说,无疑是除了飞剑以外,最重要的至宝。
养剑葫,其内自成剑域,剑气源源不息,是天然的养剑至宝。
无论是镜中花一类的本命飞剑,还是像蚍蜉一样的大炼飞剑,平日里都需要蕴养。
尤其是交战之后,飞剑损伤。
像上次和蛛婆婆交战后,蚍蜉剑受到损伤,徐长生一直将其收在丹田之内,可直到现在也没完全恢复。
但要是有养剑葫就不一样了,区区那点创伤,收入养剑葫后,不消三日便能恢复如初。
所以一枚养剑葫,哪怕是最劣等的。
其售价,也都是在二十枚红叶币往上。
和传说中,品秩还在道兵之上的半仙兵相比肩!
“你这是哪来的?”
“你管我哪来的。”狐狸努努嘴,继续说道:“你成了剑修,还加入了黑白学宫,我胡北枳怎么也得有件拿得出手的贺礼吧。”
“正好,这养剑葫赠剑修,就很合适。”
徐长生沉默了。
因为这太贵重了,甚至比镜湖一个仙门的贺礼,都要重上无数倍。
“我不能要,你把它拿去卖了吧,换的钱怎么也够你修行好久了。”
徐长生沉声摇头道。
胡北枳却是冷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胡北枳如今就你一个朋友。你今天要是不要,信不信我现在就毁了它。”
说话间,胡北枳的右爪已然放在了葫芦之上,灵气开始肆虐。
徐长生苦笑道:“你这是何必。”
狐狸摇摇头。
“有些东西,远比修为来的重要,你觉得呢?”
徐长生听到这话,心里忽地有些触动。
下一瞬,他就明白了。
两人相交,狐狸看中的是情谊,而他首先想到的,却是价值。
徐长生自嘲地笑了笑,旋即顺手接过,葫芦入手清凉。
“行,那就多些胡大仙的好宝贝了。”
狐狸这才心满意足地笑道:“如此最好。”
说完他倏忽起身,抖落满身风雪,整个人的气势也陡然一变,好似从一个逍遥狐仙变为了一个混世妖魔。
徐长生也是跟着起身,面对这样的狐狸,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不管狐狸对待别人如何。
总之对待他徐长生,自是没的说。
“行,人也见了,酒也喝了,礼也送了,再留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
狐狸说着,再度咧嘴一笑。
“希望用不了多久,便能在这座江湖上,听到你徐剑仙的名号。”
“那你呢?”
徐长生问道。
狐狸很是自然地说道:“因为到时候,我胡大妖魔的名号,早就让你如雷贯耳。”
“如日中天。”
狐狸说着,又开始阴恻恻地笑。
只不过这次嘴巴咧的很宽,已然是快要咧到脑后跟。
恍惚间,狐狸化作了人形。
俊美无比的人脸一半看着徐长生,大雪倾洒映照间,笑的满脸灿烂。
余着的一半,则是被黑暗遮挡。
其上面目扭曲,带有斑斑血迹,笑容阴冷。
狐狸一边笑着,一边朝山下走去,走路姿势很是奇怪,这边一脚,那边一脚,整个身子看起来都是歪歪扭扭。
好似演杂耍的小丑。
也好似……疯癫。
……
徐长生也没动,就这么站在山头,看着胡北枳下山离去。
雪越下越大,落满肩头,这山头之上,也多了个雪人。
不知不觉间,徐长生站立的位置,恰好是胡北枳刚刚站立的位置,他好似察觉到什么,猛地回头。
只见自己原先坐过的位置,就在自己身后。
分明还站着一名女子。
一名……姿色极好的女子。
其身上穿着粉袍,同样大雪披肩,泪流满面。
涂南橘。
胡北枳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儿,涂南橘,始终就站在他对面,站在徐长生身后。
可胡北枳刚刚看见了她吗?
一名阴神境的真人要是隐匿行踪,徐长生不认为还是凝气期的胡北枳能察觉。
徐长生看着她,倏忽问道:
“狐狸刚刚说的,是这样吗?”
涂南橘这才反应过来,脸上光华闪过,泪痕顿消。
她看着徐长生,缓缓摇了摇头。
徐长生苦笑。
就知道是如此。
“那真实情况是怎么?”
涂南橘轻声道:“你反过来听就是了。”
“反过来听……”
徐长生回想着狐狸刚刚说过的,想着想着,他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绝色女子。
涂南橘面无表情地解释道:
“开始确实是和胡北枳说的那样,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但他低估了我对成仙的执念。”
“在他告诉我,城外平沙山还有一大群狐妖的时候,我就心动了。我通过我父亲早年的关系,找到了灵墟山的一名仙人。”
“所以……那个仙人,就是胡北枳口中的蛇妖是么?”徐长生问道。
“嗯。”
涂南橘点头继续说道:“那名仙人,就是我现在的师父,我师父剿灭了平沙山上的那群良善狐仙,带回宗门冒功,说是无恶不作的狐妖。”
“宗门对他大肆奖励,我也因为那次机会,被他收进了灵墟山,成了一名仙门弟子。”
“只是我到底还是狠不下心,在师父杀狐群的那天,我拖了胡北枳一天,直到他的家人全都被杀完,我才让他回去。”
“再后来,就是我举家搬去了灵墟城。”
涂南橘呆呆地说完,再度泪流满面。
只是这次她没再擦拭,只是继续说着。
“去到仙门之后,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后悔自己为了一登仙门而用出这等卑劣的手段。”
徐长生看着眼前这个蛇蝎美人,咬牙切齿道:“所以狐狸这么想成仙,是为了杀你?”
“对,早在我离开那天,他就和我说了。”
“他说他此生再无他念,只愿取我项上人头。”
涂南橘说着闭上了双目,微微仰头,露出雪白的脖颈。
“那你怎么不杀了他?”
涂南橘答非所问。
“我上次争取了前来招揽你的机会,就是为了回来见他,求他杀了我。”
“可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
涂南橘凄然笑道。
徐长生想了想,回道:“狐狸说,他不需要你的怜悯。”
涂南橘颔首,泪水止不住的流下。
“胡北枳说,他说他一定会带着无上修为归来,哪怕背负滔天罪恶,身后跟着无数正道剑仙,他也一定要让我付出代价。”
“他说希望到时面对的,是最强的我,而不是前来送死的我。”
“我这次……不走了,我等他,等他来杀我……”
徐长生沉默了。
他从未想过,每天笑嘻嘻的狐狸背后,竟然背负着这么大的秘密。
所以说,狐狸口中的引来蛇妖,指的就是涂南橘喊来的那仙人。
搬走的也不是他的家人,而是涂南橘一家。
如此一来,事情也就全都说得通了。
狐狸隐藏在心中的恶。
狐狸为何一心想成仙。
狐狸又为何总是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徐长生想着想着,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
涂南橘不解道。
徐长生抬头,看着狐狸远去的方向,畅然笑道:“我相信狐狸能做到。”
涂南橘迟疑片刻,也是点头:“我也相信他。”
徐长生听到这话,脸上表情猛地变得狰狞,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杀意,转身看着眼前这面容绝美的女子,狞声道:
“涂南橘,你他妈是真该死啊!”
“真到了那天,哪怕狐狸身后跟着无数正道剑仙。”
“我徐长生,一人一剑,定要为他挡下漫天追兵,好让他取你这颗——美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