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城外已经变成了血与火的世界,百姓一鼓作气冲进了清军大营。
本以为又是一番血战,但没想到大营中没几个清兵,外强中干到了极点。
清军被疯狂的人潮吓得胆寒,连连退去二十多里,到达其后勤的一处中转点披云寨这才罢休,迅速收拢溃兵,安营扎寨,勉强稳住了阵势。
而明军虽然得胜,但已经没有能力追击。
民夫又被节制,不得随意出击,所以昆明守城这一战,看似取得了胜利。
此战在千钧一发之际,骤然反转,明军有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百姓则有一遂心中所愿的畅快。
而城内外,百姓已经按赖不住,爆发了如雷动般的欢呼。
朱肆也难得大方,敞开府库让军民尽情享用。
朱肆心中那股自穿越而来时刻紧绷着的心弦,此刻终于卸下,巨大的疲惫感席卷而来,直接便昏睡了过去。
如果不是肚子的饥饿感迫使他苏醒,朱肆仿佛要睡到天荒地老。
妈!
朱肆突然从床上惊醒,睡梦中他仿佛回到了家乡,回到无数个懒床的午睡被母亲叫醒。
陛下!
身旁的王全福看着朱肆脸上的斗大汗水,惊恐不已。
这声陛下,让朱肆即感到疏离,又感到亲切。
他揉了揉眼睛,发现王全福脸上已经是泪流满面,狼狈不堪。
朱肆见到王全福这模样,不禁哑然失笑:我只是肚子饿了,瞧把你给吓得!
王全福没有事说话,只是不停的磕头。
而后屋内弥漫呜咽的哭声。
朱肆定睛一看,恍然间才发觉自己寝宫竟然有这么多人,身旁几个哭的欲生欲死的女子,按着记忆好像自己的妃子。
而之后内阁诸如丁继善雷跃龙程源张佐宸等人也是泣不成声。
这样的场景让朱肆悚然,然后不确定的问道:难道之前的事情是我在做梦,鞑子已经攻进城了?
王全福咿咿呀呀,说了半天才勉强说清楚:太后和皇后薨了!
朱肆脑子一片空白,很久没有消化这个消息,过了很久才缓缓问道:朕不是让他们去建昌了吗?
而后朱肆突然已经到了什么。
这一去建昌的路上山高水远,路途险阻,昆明周围又被坚壁清野,清军为了筹集粮草,必定会翻山越岭,四处出击,去那些土司哪里购粮。
再加上太后一行人的护卫有些少,遭遇不测也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这两个诱因从根子上其实都是源自自己。
伤心吗?
朱肆自问,有一点,但不多,只是感觉怅然若失,以及愧疚。
太子呢?
朱肆的声音出奇的平淡。
但这在外人看来反而伤及肺腑的表现。
太子安在,太后与皇后娘娘为了保全太子,引开了追兵,太子逃亡之际,阴差阳错遇到了庆阳王,这才得以保全。
庆阳王便是冯双礼,明军败退贵州后,他本来就打算去建昌,而后与岭东十三家汇合,遇上太子一行人也在情理之中。
王全福说完,诸位大臣哭的更加伤心了。
这样的场合,朱肆极为不适,于是以自己身边有恙为由,独自亲近。
群臣这个时候也知道不宜打扰皇上,退出寝宫。
只是临走的时候,朱肆特意吩咐,现在还是两国交战,太后与皇后的葬礼一切从简,万万不可大肆耗费民力。
群臣听后肃然而又神伤。
天子刚刚醒来的时候的那句妈在场可都是听的清清楚楚,所谓母子连心,这种时候天子定然是痛彻心扉,但还是以国事为重。
天子无私一至于此!
朱肆的心中的确不舒服,毕竟也算因自己而死,也是这具肉身的母亲,再怎么没有感情,也不会冷漠无视。
原本很饥饿的肚子,现在也没了胃口,草草吃了几口,便让人将肉粥端了下去。
朱肆想马上处理国事,好忘却心中的烦恼,刚这样想,便觉得不妥。
而这种忸怩的心理还是被王全福发现了,于是立马重点挑拣了一些这段时间的奏疏给朱肆处理。
朱肆见有梯子搭上来,于是便全心投入在这里面了。
这第一封奏疏便是李定国的,奏疏前头自然是一顿彩虹屁,吹捧朱肆如何力挽狂澜,扶大夏将倾。
李定国到底还是农民出生,这马屁没拍几句,便急匆匆的进入了正题。
李定国对于明军昨天的胜利太过容易,提出了自己疑虑。
首先是清军大营中居然没有人后备兵员。按照李定国的推算清军应该还有四万人才对,就算是轮战,那些人也应该在清军大营休息,不可能不见了。
再加上明军昨天钦点了一下战场上清军的尸体,一共八万不到,加上之前伤亡的一万,清军应该还有近十万人,还有一战之力。
不应该想这样退居披云寨,既不撤退,也不进攻。
就算是因为兵员逃散,经过这两天,应该收拢的差不多了,绝对不会出现这样诡异的状况。
所以据李定国推测,出现这种情况,应该是清军分兵了,但是这种国战,平白分出去四五万人是不应该的。
继而李定国大胆猜测,曲靖有可能没丢,鞑子扔了四五万在那边锁城。
所以昨天鞑子才会一战即溃,因为他们也达到了极限。
接下来李定国便提议,趁着现在鞑子胆寒,可以派遣探子去曲靖打探消息并且联络四处州县,将明军大败清军的消息散布出去,好让一些墙头草不要倒戈。
朱肆听到这个分析,不觉得拍案而起,要是这种情况,真的太好了。
曲靖卡在咽喉之处,如果能里应外合,解了曲靖之围,将鞑子堵上在这里,逼着他们只能从盘江撤退。
若是能吞掉这股清军,那么不仅仅是解了昆明之围,甚至连整个江南都会动摇。
然而正当朱肆兴奋之际,李定国接下来的内容立刻浇了一盆凉水。
明军现在只有不到两万人,根本无力出击,所以李定国特别提议天子编练新军。
见到天子练军这几个字眼后,朱肆犹自不敢相信这是李定国所言。
这可是在原大西军的体系下再造一个新的系统。
朱肆看望这道奏疏,然后轻轻的合拢,心情久久不能平息。
宫外,原本喜庆欢乐的世界家家披麻带孝。
国丧期间,虽然天子要求不要扰民,但是也不能做的太过寒碜。
百姓们也只是从装扮上有些改变,但手上的工作依旧在继续。坞堡那出缺口,工事到现在也没停下,趁着清军无力攻城,李定国决定继续将这些坞堡完工。
而在这个地方,原本根本不会有什么交集的两人,却奇迹般的聚拢在一起。
雷跃龙与丁继善。
两个远远的观望正在奋力修建的坞堡。
他们二人当然不是对这些工事干兴趣,单纯的是凭吊一下昨日之事。
晋王奏疏所言,雷阁老你怎么看?
文武百官所有奏疏都需要内阁过目,出具票拟,他们自然是知晓李定国奏疏的内容,不仅他们知道,整个大明现在有谁不知道?
雷跃龙依旧那副暴脾气,冷哼一声:就算晋王不写那封奏疏又怎样?木已成舟,咱们这位天子昨天可以说是与万民约誓。经过昨天那事情,就算他不是朱家子孙,那也是九五之尊。何须晋王卖好。依我看,以晋王的性子,只怕还做不出这样的事情,这奏疏十有**是那金维新提议的。
说道金维新,丁继善面露不屑:阿谀小人!
雷跃龙盯着丁继善冷冷一笑,意思不言而喻,不过一丘之貉。
丁继善那是修炼千里的狐狸,脸皮厚的无比,这点伤害不值一提。
天子昨日所言,你听懂了吗?丁继善才不理会雷跃龙。
雷跃龙先是点头然后又摇头:我自然能听明白,只是不知道那些信息的背后之言是否在真的如老夫想象那般。
这话说的这么拗口,也恰如其分体现了他纠结的心态。
丁继善拉扯了半天,就是为了钓雷跃龙这些话,而后伪装成平淡的一问。
什么背后之言?
雷雨龙听后警觉的看着丁继善,嘲讽道:首辅您不是最善于揣摩人心吗?这陛下的意思,您不知,老夫等怎么知?
丁继善见状,面露诚恳叹息道:若是真的会揣摩上意,我等怎会在崇祯朝如此举步维艰,不过是国难当头,被时局推上来而已。再说了我这个首辅,你这阁老早就名不副实,哪能算一国宰执,不过是个摆件罢了。就算我不随波追流,也根本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刚烈如你一样,也改变不了,不也正好印证了我这句话吗?
天子如今浴火重生,瞧着架势有了帝王之实,但是咱们内阁又从中做了什么贡献,老夫倒是半点没有,您雷跃龙扪心自问,有吗?
雷跃龙被丁继善噎的说不出话来。
语气有些不善:你想说什么?
丁继善笑了笑:我这个阿谀小人能说什么,自然是看你雷阁老马上就一飞冲天,名副其实,这才过来眼巴巴的结个善缘。
雷跃龙看着丁继善,见他不像是开玩笑,涨红了脸,纳纳的说道:雷某一生坦荡无私!
丁继善听完连连摇头:我说雷阁老啊,怎么老夫刚一挑拨,你就变得如此心浮气躁了?
要我说,你这阁老虽然即将名副其实,但是未必有你想的那般舒坦。
天子的脚步你······能跟上吗?
雷跃龙听完沉默不语。
丁继善好像打开了话匣子,变得喋喋不休,继续说道:天子的昨天的话,明显在心中磨炼了千百,。但你我谁曾发觉了?
这些天我们与天子朝夕相处,竟然没有得到只言碎语的提示,这其中的味道你能琢磨出来吗?
听到这里,雷跃龙心中一睹,左右看了看,虽然僻静,但是时不时也有人影闪过,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下了,最终放弃了。
丁继善却没有这些顾忌,直接说道:要么是天子城府颇深,要么是天子根本就不相信,也没指望过我们这些人。
虽然这个猜测在心中闪过无数次了,但是被人当面说出来,雷跃龙还是说不出的不自在。
但是丁继善没有给雷跃龙喘息的机会,继续说道:天下所有人都纳税,这是万世之法,老夫虽然有私心,但是天子既然有此决心,老夫自问还是可以跟上的。
摊丁入亩,永不加赋,虽然惊世骇俗,与天下士绅为敌,但也算难得的善政,老夫虽然不情不愿,但是两不相帮还是能做到的。
但是男女平等,让女子入朝,这可违背了圣人之学,作为陛下肱骨,雷阁老你跟不跟?
雷跃龙被彻底问住了,握紧了拳头:昨日危难之局,陛下情急之下说错一两句也是情有可原。
丁继善听闻彻底笑了:我就说嘛!你雷阁老虽然是我们这些文臣中与陛下最亲善的,但是陛下内心未必属意,这首辅之位,你虽然能坐,日后切不可贪恋啊。
雷跃龙见丁继善放骇行浪,有些动怒:你在这里胡言乱语什么?
丁继善见雷跃龙生气,也是收起了笑意,肃然说:所以嘛,除非真的是如马吉翔那般的人,又或者超世之杰,一般人还真难得跟上陛下的步伐。
听到这里,雷跃龙再次沉默,有些不确定的问道:你是否担心陛下步伐太快,想着让我劝谏一二。
天子性情温和,善于纳谏,平日我们的话,陛下还是能听的进去,让女子入朝这种孟浪的事情,我等进言,想必陛下也会采纳。
丁继善有些奇怪的看着雷跃龙,摇了摇头,叹息道:你雷跃龙虽然脾气不好,但也是有见识之人,平时事情能看得那么透,怎么到了天子这里你就这么迷糊了呢?
雷跃龙再度沉默。
小事上陛下对于咱们这些臣子可以说无不允许,但是真正的大事,何曾听过咱们。雷阁老,你心中那圣君贤臣的执念太深了,刻意看不清某些东西。
雷跃龙听完却是不住的摇头,第一次反驳,认真无比的说道:执念太深的怕不是我,而是首辅你。
咱们初读圣贤书时,那个不是抱着辅佐明君,济世安民的想法,可是随着咱们官做的越大,书读的越多,也就越明白,所谓的圣君贤主都是骗人的玩意。
都是口称圣君之言,行独夫之实的权谋之道。所谓爱之深,才恨之切,丁首辅对这个世道的失望之情一目了然,所以才随遇而安,得过且过。
本想这辈子就这样囫囵渡过,没想到在这绝望之际,却遇到了陛下,与理想之中的圣天子有那么一二神似,波澜不兴的内心开始暗流涌动,所以今天才会一反常态的这么多话。
所以才会对陛下苛责求全,唯恐与自己心中的形象不符。
在老夫看来,天子已经做的足够的好了,他的确有许多毛病,但这样反而才更显亲近。
这下轮到丁继善沉默不语,楞了半响,他摇头叹息:你真的是这么想?在丁继善看来雷跃龙闭口不谈女子入朝的矛盾,将问题引向别处,明显是心虚的表现。
但是问完这句,雷跃龙却不再开口,让丁继善只得从另一方面说。
天子之明,史书观之,缪缪无几,老夫承认,陛下昨日慷慨之言,的确让我心潮涌动,甚至有时候不住在乱想,陛下是不是要君臣共治?
这个问题憋在我心里,想必你也憋在你心里,但是却无人敢问。
雷跃龙闻言苦涩的笑了笑。
是啊,不敢问。
这种问题,可不就是卧榻之处岂容他人酣睡,简直就是直接到人家婚床上玩弄人家的老婆。
傀儡之君,你问了无用,甚至有的为了摆脱窘境,说把天下送给你都可以,而真正掌握权柄的呢,自古还没有谁有这胆子。
所以这种问题,丁继善也只敢蜻蜓点水般的提点。
老夫也的确承认陛下有一二圣天子之风,所以唯恐陛下踏错半步!我等阿谀小人,陛下早就视作腐木,也只有雷阁老能稍微入陛下一点法眼。
铺垫了这么久,雷跃龙知道了丁继善要说出此番的目的。
有什么你尽管说。
丁继善再度叹息:陛下昨日登高一呼,万民景从,我听后热血沸腾,誓死相从,但是事后想起了又觉得可怕!
我尚且不能明白天子话中真义,普通百姓能明白怕也只有十之,但即便如此,依旧有肝脑涂地的心思。
听到这里雷跃龙有些不明所以。
天子能得众,这是圣王之道,丁首辅何故做此感叹。
丁继善无比认真的说道:天子能得众,犹如手握利刃!在其用,也在其藏!若不节用,只怕反噬其身。
雷跃龙听后,只觉得丁继善过于异想天开,甚至有些神经兮兮。
怎么天大的好事,怎么反倒是想做错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