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宠的预感很对。
天子曹叡在看罢他的修表后,当即便笃定了将袭皖城的心意。
且还令人召来了护军将军蒋济与尚书令陈矫一并参详,让其等对满宠的上表查遗补缺。
嗯,没有召侍中刘晔。
如今的刘晔已然被天子疏远了。
理由是善于迎逢的他,常有左右逢源的行举,被一些有心人厌恶且私下告发给天子,将信将疑的天子试探真伪后,便本着远奸佞之心疏远了他。
如此,在兵事与政务上皆颇有建树的陈矫,便成了天子用来替代刘晔之人。
且天子已然不止一次问公卿们孰人适合继任尚书令,以及流露出将要把陈矫擢为侍中了。
其实这也不奇怪。
在前番天子曹叡打算更变庙堂格局时,公卿百官们借力打力将蒋济旧日上疏拿出来,指摘中书省的刘放与孙资二人“专任”之权太过、对社稷不利后,天子便有了举措。
以往天子在东堂署政时,中书监刘放与中书令孙资皆会伴驾顾应朝政的,但如今天子每日只召他们其一了。
并将伴驾空缺定为尚书台的左或右仆射。
其中意图也很明显,乃是打算增添尚书台的权柄,规避掉中书省的专任之权。
如此,曾经将天子堵在尚书台门外的陈矫,自然就不能继续担任尚书令了.......
毕竟先前文帝曹丕设中书省的缘由,就是避免宦官与外戚不干政后,以士族为主的臣权将迎来急剧膨胀啊~
现今曹叡削中书省权柄而增尚书台,当然也要选一位顾念君权的尚书令。
其实,陈矫是很忠于曹魏社稷的。
只不过是基于士大夫所恪守的理念,才在某些时候有所偏颇而已。
曹叡也知道这点。
所以才将他一并召来,让他试着推举接替文钦出任庐江太守的人选。
陈矫领命后,沉吟片刻,便推举了三个人选。
一是中书侍郎王基。
理由是王基早年任职青州别驾的时候,治理地方的才能备受称赞,且德行甚优,不管是王朗还是司马懿都曾征辟过。最重要的是,王基先前在王凌麾下任职时备受器异,此番去了淮南也能缓解那边相互弹劾的不和。
另一人,则是前不久才从典农中郎将转为黄门侍郎的何曾。
举他出任的缘由不必说,乃何曾是天子的潜邸之臣。
在其他潜邸之臣如毌丘俭出任荆州刺史、毕轨出任并州刺史的情况下,是不是也应该轮到何曾被外放了?
最后,乃是阳平太守孙礼。
孙礼最早是武帝曹操征辟的僚佐,历任过多地的郡守,所在皆有政绩。
且他在任职琅琊太守时,还曾参与了石亭之战。在此战中,他多番曹休进谏表示不可深入,只可惜曹休不听人言以致大败。
可以说,不管是从身份、将略还是牧民治地方等方面考虑,孙礼出任庐江太守都是绝佳之选。
天子曹叡也是如此认为。
虽然庙堂已然有将孙礼召回洛阳出任尚书之意了,但曹叡想了想,还是打算让他出任庐江太守、兼领讨虏将军。
缘由,是他不能让王基出任。
倒不是王基才能不足亦或者资历太浅,而是王凌乃王基的荐主。
尽管他对王基不疑有他,但出于驭下制衡的帝王心思,且是有其他良选之下,又何必遣王基去淮南任职呢?
毕竟曾上表诋毁过满宠的王凌,权欲很重啊~
至于为何没有考虑过何曾嘛~
天子曹叡若是觉得他有督兵之能,也不会等到陈矫举荐的时候才外放了。
庐江太守人选有了定论后,陈矫便很识趣的告退离去。
因为同被召来的蒋济一直默然无语,令他心有所悟——天子曹叡定是有他事与其计议,故而才没有参合推举太守之事。
事实上,在接下来的事情中,陈矫还真不适合参与计议。
至少现今还不能。
蒋济可是最早知道天子曹叡推动士家变革心思的,亦能基于这点对袭击皖城计划给出最合适建议的。
仅是这点差异上,陈矫就无法给出符合天子心意的建议了。
且蒋济早年在淮南任职过。
在如今洛阳的庙堂中,除却刘晔之外还有谁能比他更有资格参详淮南战事呢?
对此,蒋济亦当仁不让,待陈矫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后,他不等天子发问便径直出声道,“陛下,臣窃以为,可取满伯宁的第二策。”
嗯,满宠在上表中,将前因后果以及利弊皆细细阐述后,还做出了三策让天子曹叡作选择。
其一是不作为。
以突袭必然行事迅猛,担心兵卒在穿行大别山脉中难免疲惫或非战损员,进入皖城谷地后难以一战破城,从而变成有去无回为由,声称不宜兴兵多事。
且如今淮南战线驻守的常备戎兵并不多,遣兵而出后,若是被贼吴细作察觉而孙权兴兵来犯,恐会导致合肥不守、寿春难保的不可承受之重。
当然了,此策不管是天子曹叡还是蒋济都自动忽略了。
他们都知道偷袭皖城的战果再怎么不济,都不会迎来满宠所提及的后果。
更知道,这样的后果就连满宠自己都不相信——他之所以提及,只不过是都督职责所在,必须要将所有可能都思虑周全、言及言详罢了。
其二,则是建议执行侵如火的战术。
他以江东濡须坞在北岸,时常遣蒙冲斗舰进入巢湖刺探合肥与庐江六安军情为由,断定偷袭皖城之战必须要速战速决。
最好是将战事控制在五日之内。
江东精锐水师主要驻守在大江南岸的柴桑与牛渚矶这两个在戍坞中,以距离以及水师横江的速度推算,他们从察觉皖城军情、召集士卒横江来援,五日就是极限了。
一旦将战事持续超过五日,恐会步入前番石亭之战的后尘——贼吴以精锐水师自舒水而入或从巢湖上岸,占据皖城谷地北出舒县的夹石与无强口,那所有进入谷地的魏兵都将迎来被瓮中捉鳖的结局了。
如此短的时间,想将半個郡夷平为白地,不亚于痴人说梦。
但满宠却是觉得可以做到。
他在上表之前,还借着巡视防务之由赶去庐江郡,在城外私下让蒋班带数位灊山遗民与灊山蛮来细细询问过皖城那一带的情况了。
也得悉了如今皖城防务很松懈、进出城池盘查也很敷衍的实情。
这也很好理解。
江东皆以为魏国不复有伐吴的实力了嘛。
再者,皖城前方之东的舒县与居巢县皆有兵马驻守着呢!
魏国若是兴兵来犯,皖城也有充足的时间关闭城门、督促士卒上城头戍守。
故而,满宠的打算是在袭击之前,先派遣数十精锐将士乔装作拿着山货入城换取日常生活物资的灊山蛮,分批次进入城内蛰伏。随后,在大批将士赶来偷袭的时候里应外合,迅速控制城门进而夺城。
皖城一旦被夺下,其余如居巢与舒县就轻而易举了。
毕竟源于地理的关系,此两处的吴兵不可能觉得魏兵从后方来袭的可能。
当然了,采用这样的方式偷袭,且还是时间有限的前提下,魏国动用的兵将必然要选拔精锐委之。
满宠打算动用寿春的四千精锐步卒、骑兵营以及弋阳与安丰二郡所有的兵力。
精锐步卒不必说,乃是走山道偷袭的主力。
而骑兵营则是用来策应攻破舒县的。
江东控制的舒县乃是与魏国接壤的前哨,守备必然严密,哪怕魏兵从后方悄然袭来,也未必能就能有十足的把握可得手。
故而,若是出现了无法夺舒县的情况,那骑兵营便可以陈兵在舒县城外,威慑城内吴兵不敢出来,好让深入后方偷袭的步卒得以顺利归来。
弋阳与安丰二郡的常驻兵马,因为皆是郡兵与士家的缘故,战力并不强,所以满宠打算让他们作为接应的后队。
如步卒偷袭皖城得手之后,还要马不停蹄的前去占据居巢与舒县,故而迁徙黎庶与焚毁城池等事,便只能委以弋阳与安丰二郡的兵马去做了。
至于为何不是选拔常备戎兵,而是让战力不强的郡兵与士家前去嘛~
那是因为淮南战线的兵马太少了!
满宠宁可降低偷袭的胜算,也不敢让寿春与合肥二城陷入守备虚弱。
且弋阳与安丰二郡连着大别山脉,遣兵过去也不会引发江东的惊觉,而若是从寿春调动太多兵马出城,那就难说了。
故而,在这些制约下,满宠强调偷袭之战不可贪功。
一切都要以保存己方士卒为上。
如与荆州比邻的寻阳县就不在此番袭击的目标中。
居巢与舒县可攻破便破之,不可破便作罢。
黎庶可徙便徙,不可徙同样莫强求。
只要能将皖城攻破且焚毁了,且趁着吴兵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全军迅速撤回来,那便是竟全功了!
而对于何时将计划付诸以行的思虑上,满宠觉得最好的时机乃是等待贼吴孙权下一次兴兵来犯、无功而返的时候。
因为在这个时候,江东各部兵马才刚刚归去驻地休整、让兵将轮休省亲。
遇上了突发情况也很难迅速聚集。
如此,就算魏国在调动各部兵马偷袭皖城时被贼吴细作惊觉了、将消息传回建业了,孙权在仓促之间也无法聚兵赶去皖城救援或者是复来围攻合肥“围魏救赵”。
算是以时间差来谋取战事可功成的更大空间罢。
最后一个方略,则是趁此机会全据这片谷地,将这里打造成为日后攻伐江东的另一个据点。
但满宠对这个方略言之寥寥。
仅是提了一嘴如今淮南战线兵力不多,几是一部兵马都不能转去驻守。
如若天子曹叡选择了这个方略,那就要其他处调遣兵马来戍守,约莫需要常备精锐戎兵两万、士家与郡兵一万才能有机会守得住。
这个兵力数量.......
魏国不可能做到。
毕竟,整个淮南战线的常备精锐戎兵,也不过万余步骑啊!
但满宠并非是危言耸听。
更不是为了天子与庙堂不选择这个方略,而故意夸大其词。
这片以皖城为中心的谷地地形闭塞,对于魏国而言,救援的时候难度太大了。
有精锐水师可在大江上往来自如的江东,任何时候都可以驱兵从巢湖或者逆着舒水而上将舒县给围困了,也是将魏国进入谷地的道路给堵死了。
如此,江东别遣水师从彭蠡泽进攻皖城,魏国也就无法救援了。
退一步而言,哪怕魏国突破了江东在舒县一带的围堵,也会如往昔前将军张辽镇守合肥时一样,无法及时救援皖城了。
所以说,魏国想占据这片谷地的前提,是必须要驻扎着充足的常备兵力,来确保城池不会得而复失。
蒋济对江淮的军务十分熟悉。
故而,在看罢天子转来的满宠上表后,直接就谏言当取第二个方略。
但他疏忽了一点。
那就是通过满宠上表言及三策的详略不一,天子曹叡就知道满宠意在第二个方略了。
若是天子有意取之,又何必还招他来计议呢?
不过是遣数千兵马的偷袭之战罢了,又不是先前曹休那种动用十万步骑的大战,天子难道还不相信满宠能调度得当吗?
“嗯,其二策最是稳当。”
闻蒋济之言,天子曹叡轻轻颔首,然后便话锋一转,发问道,“依蒋卿之间,朕若从洛阳南北军中分出一万五千士卒前去相助,可否令我魏国全据庐江郡否?”
呃~
竟是想全据庐江郡?
蒋济愣了下,也终于知道了天子原来是意在取第三个方略。
“回陛下,臣窃以为难行。”
稍作思虑,蒋济便朗声而应,“诚然,洛阳南北军乃我魏国精锐,可当满伯宁所言皖城谷地守备须两万戎兵矣。然而,陛下,若如此调度,我军犹弊端有三!”
“一者,乃是粮秣难继。彼贼吴水师精锐,横行大江来去自如。而皖城谷地水泽密布,于我魏国而言,乃四战之地也!彼贼吴可随时遣蒙冲斗舰深入,焚毁城外屯田与村落;纵使我国驻军不辞艰辛、终日枕戈待旦,犹不能护田粮周全也。”
“二者,则是南船北马之故。洛阳南北军兵卒或北人或中原壮士,并不善于临江跨泽而战,在皖城谷地掣肘多矣!”
“三者,乃大江两岸夏秋湿热、疫疬频发,非洛阳南北军可长驻之水土也!”
一番口若悬河解释罢缘由,蒋济复行礼谏言道。
“陛下,所谓过犹不及。臣与满伯宁皆意属破城虏民而非据地,非是不欲复庐江全郡,委实乃时机未然也。此数年来,我魏国前后有石亭与陇右之败,且辽东公孙氏犹恣睢、鲜卑轲比能反迹已显,若有刀兵起,皆赖洛阳中军驰援也!如今正值陛下着力整顿屯田积弊、推动士家变革之时,臣窃以为,不可因数县之地而复增用兵之处也。”
对此,天子曹叡耷眼默然以对。
从不时蹙起又舒缓的眉毛中,可以知道他犹不愿放弃全据庐江郡的念头。
故而,蒋济静静等候了片刻后,便又轻声加了一句。
“陛下可曾记得,前番满伯宁归朝之时,恰逢司马仲达述表至,陛下乃召满伯宁、刘子扬与臣共计议雍凉御蜀之事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