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有过交集,但对于诸葛诞这个人,夏侯惠还是知道的。
早年彼还只是尚书郎的时候,与杜畿一并受命监造御楼船,在试水的时候遭风浪同溺水,而他在虎贲驾小船来救时让虎贲先救杜畿;自己却昏死过去飘到河岸才被救活,由是美名一时传扬、仕途青云直上。
因浮华案罢黜时,他已然官至尚书了。
但夏侯惠对他的敬佩之处,是“为诸葛公死,不恨”这句话——
原历史轨迹诸葛诞在寿春起兵讨司马氏,兵败被杀时麾下数百人被俘,行刑时被排成一列,每处斩一人便招降下一人,但始终无人投降。
得人心犹如古之田横。
异地而处,夏侯惠觉得自己也未必有这般本事。
对于这样的人,想来登门拜访,夏侯惠自然是愿意“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的。
且从丁谧的话语中,夏侯惠也能猜得出来,诸葛诞前来拜访的目的,不外乎是得悉了孙资遣子去幽州后,便也想着去辽东罢了。
是的,他就是想去辽东。
若是他想去幽州的话,以他在京师任职十数年的过往,直接去寻毌丘俭就好了,没必要过来寻自己。
故而夏侯惠一时默然。
不是不愿意与彼结个善缘,更非有难为之处,而乃意踌蹰。
缘由有二。
一者,他自家仲兄夏侯霸为人刚愎,而诸葛诞也颇为自矜,二人未必能相处融洽,更莫说是如臂使指了。
另一,则是诸葛诞素来与夏侯玄、邓飏等人亲善。
曹爽与他交恶、与丁谧割席绝义之事,京师洛阳无人不知。
就连族子夏侯玄都要被迫做出选择了,为什么诸葛诞却无视这点呢?
难道他不知道,一旦他过来拜访令支侯府,莫说曹爽从此不与他论交,就连夏侯玄都要避嫌而疏远了!想效仿丁谧寻军功封侯,他完全可以请托夏侯玄或司马师说项,前去雍凉或荆襄觅军功啊!
何故独独选了一条与旧友割裂的路子呢?
夏侯惠自忖片刻,弗能解,遂以此来问丁谧怎么看。
“稚权当局者迷矣!”
应是早就有过思量,丁谧闻言便不假思索,侃侃而谈,“公休若想博得军功,雍凉与荆襄皆不可能如愿,唯稚权仲兄所在辽东耳!稚权莫是忘了,我能得以封侯,乃稚权两次上疏庙堂与衮衮诸公争论之故?”
这事我没忘,但先例都开了啊!
只要诸葛诞能博得军功,以他的名望,庙堂诸公还能视而不见不成?
夏侯惠心中仍是不解,微抬头挑眉示意丁谧继续解惑。
“男儿当有封侯志,耀门楣荫子孙。”
对此,丁谧更直白的解释道,“封侯,人皆趋之若鹜。敢问稚权,若你我非亲非故,可有两次上疏庙堂争论之事乎?诸葛公休今乃一介布衣,在雍凉或荆襄并无人脉,于庙堂并无助力,想博得军功,谈何容易!”
原来如此。
顿时,夏侯惠恍然。
诸葛诞若是请托去了雍凉或者荆襄,夏侯儒与郭淮自然是不会拒绝的。
但初来乍到的他,也是不会被委以心腹的。
所以,哪怕是战事爆发了,督将上表庙堂为将士请功了,也不会分给诸葛诞足以封侯之功的——军功分配本来就是僧多肉少,在前方以命相搏的心腹将率都难免分润不到呢,夏侯儒与郭淮能容出多少的功劳,冠以在后方出谋划策的诸葛诞之名?
孙资遣子去幽州,那是因为他乃中书令!
不管孙密在幽州有没有作为、毌丘俭再怎么想笼络麾下,都能分到一份功劳。
在地方不能被视作心腹、在庙堂无人为之争的诸葛诞,想白身封侯,无异于痴人说梦。
所以,他才决绝的赌一把,将希望寄托在夏侯惠身上。
因为他觉得,夏侯惠是愿意为他争的。
一来,是务实选择。
明眼人都知道,以天子曹叡的恩宠与信任,作为谯沛子弟的夏侯惠,是魏国庙堂上冉冉升起的新贵。
庙堂新贵,换而言之就是羽翼未丰、根基还没有夯实。
也意味着将要延揽英俊做为心腹爪牙。
以他诸葛诞的名声与才能,就算是如今魏国名望最隆的太尉司马懿都愿意以诚招揽,夏侯惠自然也不会拒之门外。
且宁为鸡头不做凤尾嘛。
他现在主动过来示好,对于夏侯惠而言犹如雪中送炭、堪称诚意满满,必然会被重视与觉得值得拉扯的。其次,是各得所需。
他现在想去辽东的时机很巧妙。
先前夏侯惠率兵攻灭辽东公孙之后,庙堂为了避免辽东日后再复出现割据不臣的可能,遂釜底抽薪,将许多士庶迁徙归来青州、辽西走廊伴海道以西安置了。对此,夏侯惠以江东与高句丽日后恐将兵寇辽东为由,上表劝阻过。
只是很可惜,不管天子曹叡与庙堂诸公,还是讨辽东副将毌丘俭都不认同。
而今诸葛诞想去辽东,就是在表明,他是力挺夏侯惠这一前瞻的,不吝豁出前程来赌一把。故而,日后辽东果真有了兵事、他也顺遂有了功绩后,夏侯惠必然会在庙堂上为他争取到应有的赏赐。
理由不是夏侯惠念及他力挺自己的前瞻,更因为他就是“徙木立信”的那根木头!
试问,待他功成归来洛阳后,人们看到与谈论起他的时候,是不是就会提上一嘴夏侯惠的先见之明呢?
他得到了实惠,夏侯惠也得到了声望。
如此你好我好的双赢结果,夏侯惠何乐而不为呢?
就算夏侯惠不明白这点,以其幕僚丁谧的心计,定会促成此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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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便是示之以诚了。
有了曹爽与丁谧割席的故事在前,以他之智,当然也知道主动拜访令支侯府的结果。
也正是因为知道,所以他才要过来。
借丁谧之口问夏侯惠何日得闲,其实是在投石问路。
潜在的意思,是在问夏侯惠愿不愿意接纳,付出与旧友割裂代价的他;是否愿意助他一臂之力、让他能在夏侯霸麾下得偿所愿。
最后,则是他心焦了。
在文帝曹丕时期,他便以尚书郎除荥阳令了。
尔今他已经迈入不惑之年了,岁数比当今天子曹叡还大一些,所以他没有耐心也没有时间坐等仕途的禁锢解除。
万一,他有生之年都等不到呢?
同是琅琊诸葛氏的子弟,比起蜀吴那两位族兄来说,他的仕途属实差了很多。
尤其是现天下虽三分,但魏国独大啊!
困守益州的蜀国与偏安一隅的吴国,应是没有问鼎中原的希望了。
就算他不以自己的仕途为念,也该为宗族考虑一二,在被九品中正制划分品次时力争添些美誉。
“看稚权神情,应是了然其中干系了。”
就在夏侯惠面露恍然的时候,丁谧不由催声问道,“依稚权看来,何日让诸葛公休登府来访合适?我窃以为,最好是三日之内,赶在天子颁诏让稚权清查士家之前为上。虽然我知公休为人颇有决断,届时得悉了诏令也不会更变心意,但妥当一点总是好的。”
他径直问时间定在哪一天,而不是问可否。
因为他知道,夏侯惠是不会回绝诸葛诞主动前来拜访的。
若是他猜错了,那方才夏侯惠在言辞中“不经意”流露出,对天子曹叡的觖望与怨怼,就解释不通了。
然而,夏侯惠略略思虑后,还真就拒绝了。
“彦靖担忧,不无道理。不过,我觉得,还是请彦靖传话,以我无有闲暇为由,谢绝诸葛公休来访罢。”
他是这样说的,让丁谧愕然。
不是,为何要拒绝呢?
别人都愿意以与旧友割裂为代价示之以诚了,堪称屈尊了,你若不接受,那便是赤裸裸的鄙夷,会结仇的!
如此通俗的人情世故都不懂吗?
情急之下,丁谧顾不上尊卑,径直怒其不争的质问道,“稚权已然是立足庙堂之人了,竟不知回绝诸葛公休的后果吗?公休先前被誉为‘八聪’,才学不下于我,名望更胜之。稚权即使不欲与他相善,我可代为周旋,寻其他缘由委婉回绝,安能如此直白划分界限呢!”
“哈哈哈,莫急莫急,彦靖待我说完。”
笑着摆了摆手,夏侯惠一边起身走去庋具取来绢布,一边解释道,“我且做一封书信,举诸葛公休于我那远在辽东的仲兄。不过,彦靖翌日代我回绝公休、转交书信之时,切记叮嘱他一声,就说让他暂候数日、待庙堂新诏令颁布后,再决定是否要持此书信去辽东罢。”
呃
彼求之以信,我彰之以诚?
略略迟疑的丁谧,很快就想通了此中关键,也不由拊掌而赞。
“成人之美而不布与众,稚权此举甚妙,可谓人情练达也!哈哈哈”
赞罢了,他起身过来看夏侯惠做荐书内容时,似是想到了什么,便又加了句,“既然稚权为他考虑,不与他明面接触,那我翌日径直去寻他,恐是也不妥。这样吧,我也做封书信,再寻个机灵点的扈从一并送过去罢。”
“随你。”
“好。”(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