魄力不是每个人都有的,故而也夙来被人们所歌颂。
但面对极有魄力、果决登门来访的诸葛诞,夏侯惠心中却没多少欢喜。
他已然不是宦海之中的愣头青了。
比如,他此刻考虑到的问题,是诸葛诞今日为了前途计议,便决绝的以实际行动与夏侯玄等故友决裂;那么日后,彼再度面临诸如此类的选择时,会不会也决绝的与自己决裂呢?
这种问题是没有答案的。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嘛。
但夏侯惠心中却隐隐有答案。
因为在原先的历史轨迹上,淮南三叛之中,也唯有毌丘俭才能被称为魏室忠臣。
且诸葛诞与司马懿还是亲家呢!
有这层关系在,他才能在王凌起兵的时候被司马懿信任,授予镇东将军职、都督扬州诸军事。不然,以功绩与履历论,他如何能与王昶、毌丘俭同日比肩啊!
但他后来还是叛了。
以讨伐司马氏篡权的名义举兵,却先遣子入吴称臣。
这样的讨逆方式.
乌鸦落在老母猪身上,还能计较谁比谁更黑吗?
所以,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后,哪怕很清楚的知道,以未发生的事情来定义当前,是有失偏颇的做法,但夏侯惠并不愿意信任他。
就连设宴以待的基本礼仪,都懒得为之。
嗯,今日跑了很多地方,他归来府邸时已然是近暮食时分了。
若设宴言欢,则必然要拖到城内宵禁时,而今没有官身的诸葛诞,是没有资格在城内夜行的。
设宴,就相当于留宿了。
夏侯惠可没有与陌生人抵足而眠的习惯。
好在诸葛诞也挺识趣的。
见夏侯惠归来后,不等作陪的丁谧引见,便径直过来行礼打招呼。
先是以自己不告而来的失礼为由致歉,随后又声称此番冒昧过来的目的,是因为他翌日就要启程前去辽东了,故而临行之前特地过来作谢,然后就口出告辞之言了。
直截了当,丝毫不拖泥带水。
让夏侯惠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要忙着送客。
嗯,他与丁谧都很客气的挽留要设宴言欢来的,但诸葛诞去意甚坚,他们也就顺水推舟了。
主要是他们都知道,诸葛诞亲自上门且等候了小半个时辰只为说一声谢谢,这种看似很无礼很荒诞的做法,其实是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彼此之间本就不熟悉,且他态度都表明了,留下来饮宴言欢意义不大。真想增进彼此之间的信任与情分,那是需要实际行动与时间考验才能做到的。
这样让夏侯惠对他的印象有所改观。
虽然说,天子脚下没有新鲜事。
但今日早上天子曹叡才诏布了清查士家之事,而他下午时分就登门恭候了。
从时间上推算,他并没有过多的衡量利弊与得失。
且丁谧目睹他离去的身影,还颇为感慨的告知夏侯惠,彼昨日就设宴广邀友朋故旧,公布自身将前去辽东,寄身在夏侯霸麾下以求军功之事了。
如此作态,自是难得可贵。
或许,这就是名臣之后的家风底蕴吧。
夏侯惠心中感慨了声,也不再理会这个小插曲,之后数日都只是一味的窝在家中,静候着自己让七百步骑沐休的消息传开以及各方人物得悉后的反应。
首先是天子曹叡。
他对此丝毫没有反应。
没有反应,其实就是给侵吞屯田的权贵世家表态,他默许夏侯惠的处置了。
故而,自第三日开始,史二便陆陆续续传回来了消息。
如由王昶早年开辟出来的屯田,大多分布在平县至偃师阳渠东段两岸,这些年陆续修筑起了很多庄园,但如今由这些庄园围合起来的田亩都已经春耕大半了,耕种的佃户却开始拖家带口的徙走。
且他们只是带走了细软,诸多农具都堆放整齐的留了下来。
而他们前脚才刚走,洛阳典农中郎将令狐愚遣来的士家就到了,径直住进了庄园里,继续接手春耕劳务。
双方的配合,十分有默契。
而农牧并行的谷城那边,则是闹出了个乌龙。
有家权贵不知道是良心发现了,还是先前吞得太多而心怀畏惧了,在将徒附佃户徙走的时候,不仅将牛羊圈好留下,还让家中管事从城内转运来了不少粮秣,在庄园最显眼处筑囷以聚。之后,当引士家前来接手庄园的屯田小吏看见,竟让士家把这些粮秣装车、驱赶着牛羊给那家权贵给送回去.
虽说,最后那家管事在半路将小吏给拦住了,化解了这场乌龙。
但事情还是传扬开了,就连驻守谷城的郡兵都兴趣勃勃的拿此事来当作茶余饭后,更遑论洛阳市井喧嚣了。
听闻此事时,夏侯惠与丁谧都乐不可支。
还顽心大起的让史二去查查,是哪家权贵如此丢人。
嗯,主要是想知道是谁家权势如此强势,明明是非法侵吞所得的粮秣与牛羊,但屯田小吏却要罔顾律法主动帮忙送回去。
史二很快就去而复返。
又或者说,这家权贵沦为笑谈后,让洛阳士庶都不陌生了。
竟然是已故骠骑将军曹洪的子爵幼子、乐城侯曹馥。
也让夏侯惠陷入久久的默然。
他终于知道天子曹叡为什么不赞同,他欲执法严厉的缘由了,更切身感受到庙堂诸公口中“不可使社稷动荡”的根据了!
曹馥是魏国宗室啊!
随着武帝曹操创业的元勋之后,都挖魏室社稷的根基了
敢问,事情传扬开来后,让天子曹叡颜面何存、令口口声声要捍卫社稷的诸夏侯曹子弟情何以堪啊!
而曹馥之所以从家中转运粮秣屯在庄园的缘由,也很好理解了——有曹洪被免为庶人的过往,曹馥不敢心存侥幸,去赌天子曹叡是否网开一面。
就是弄巧成拙了。
闹出乌龙后,朝野士庶在戏谑他时,还会分析他这么作的缘由,也会顺势想起曹洪先前遭遇的不公,进而领悟曹魏帝王的刻薄寡恩:就连宗室都活得战战兢兢了。
也不知道天子曹叡得悉此事后,将是什么样的心情。
唉!
不过,凡事都有利弊两面。
就在曹馥沦为市井茶余饭后的谈资后,很多权贵世家也都急匆匆的从家中转运粮秣,送去遗弃的庄园内筑囷存放。
身份尊贵如曹馥,都要运粮囤放避免被问罪了,何况是他们呢?
做错了事情后,态度是很关键的。
既然都有人开先河了,若是装聋作哑不跟上,那就不要怪别人厚此薄彼了。何况夏侯惠也是谯沛子弟。
万一,曹馥此举是夏侯惠私下授意的呢?
利弊衡量之下,没有人会因为吝啬些许粮秣,而在这种事情上去赌一把。
当然了,也有不撞南墙不死心的。
都是夏侯惠翌日就要引兵进驻洛阳典农部了,但在史二的禀报中,仍有河南城外一处庄园没有将佃户迁走。
那个庄园不大,约莫圈了十余顷的良田吧。
但那里也是谷水汇入洛水处、阳渠的下方,灌溉便利、土壤肥沃,出产比他地倍之,且能设水碓舂米。
在史二含糊其辞的禀报中,这个小庄园归一冀州安平郡广宗的商贾所有。
但这名商贾已然数年没有在洛阳露面了。
很显然,他是挂名的。
区区一介商贾,怎么可能有资格在京师洛阳侵吞屯田?
在洛阳混迹久了的丁谧,只是略略思考,便很是诧然的问史二,先前不是说观津侯郭表也将侵吞的田亩给退出来了吗?
对此,史二踌躇了片刻,先是点了点头,片刻后又将为难的目光投在夏侯惠身上。
好嘛,夏侯惠明白了。
观津侯郭表,是文德郭皇后的从子。
其人无才干且贪鄙。
如早年文帝曹丕东征贼吴的时候,奉命驻守在谯县的他,不顾东征粮秣大多依靠水力转运,竟打算将运粮河流的支流给堵住,为了捕鱼。
好在那时郭太后制止了他。
而今郭太后已故,无人约束的他,做出这种事情来一点都不奇怪。
且更大的可能,是愚钝如他被他人当枪使了。
以为自己有外戚的身份,且是在背后操控,夏侯惠应不会因为十数顷田亩去为难他,故而在他人许下利益与怂恿几句后,便留下一个小庄子来当夏侯惠执法的试刀石。
“史君,翌日我会见洛阳典农中郎将后,便前去这个庄子。”
夏侯惠没有理会史二的眼色,语气淡淡的说道,“若史君能将这个小庄子的底细查清楚,我将十分感激。若史君为难,我亦不强求,唯有奏请陛下遣他人来查了。”
奏请天子换人,这与说他不称职何异?
身为知道很多秘密的校事,不称职的后果他是知道的。
史二心中凛然,不敢再藏着掖着,“回将军,据在下所知,持此庄园的商贾,乃是观津侯的家仆。且观津侯原本也是打算将此庄园的佃户徙走的,但不知为何,那些佃户还没有收拾好行囊,便又被观津侯新遣来的管事阻止了。变故的缘由,似是因为有人在此期间拜访了观津侯。”
“何人?”
“在下不知,校事并没有亲眼目睹此事。”
史二垂下了头,声音很低,“后来暗访了下,侯府左右街坊都说那人很面生,只是确凿了那马车偶尔出入河南尹官署。”
原来是夏侯献啊
也难怪史二讳莫如深了。
要知道,在夏侯惠没有异军突起之前,诸多谯沛元勋子弟之中,当属夏侯献最受天子曹叡宠信与器重了。
了然的夏侯惠没有说话,轻轻颔首与挥手,让史二退下。
先是曹馥继而夏侯献,或许屯田制的崩坏,也只是魏室社稷最小的问题。
而我吾谁与归?
“缓察五日之期,足以令陛下知晓稚权之心了。”
沉默少顷,并不知道夏侯惠心思的丁谧,还以为他担忧会让天子误会呢,遂出声分析道,“稚权只需明令执法,定是无他忧的。”
“嗯。我晓得了。”
夏侯惠随声而应,也没有解释,就是眼神却是变得锋利了起来。
最初,他是打算彰显自己这把刀很锋利的,但经天子曹叡的阻挠,遂才无奈用很温和的手段来清查。现今竟有人不知死活,予他立威机会,他欢喜还来不及呢!
翌日,卯时。
一身戎装的夏侯惠,带着丁谧与虞松在部曲的簇拥下来到宣武观。
不需要什么激昂的动员言辞,夏侯惠只是让部曲出示符节,随后策马望洛阳典农部而去,而阿罗槃与左骏伯也自发引早就列阵以待的七百步骑,缓缓随行在后。
此刻才拂晓不久,天色犹暗。
但沿途的行人却已经有不少了,看那装扮与探头探脑的样子,应是被各家权贵遣来看热闹的仆从。尤其是行至半路,夏侯惠唤来左骏伯低语嘱咐几声,其便引所督五百步卒折道去了的河南城后,那些行人之中隐隐有惊呼声以及有个别人转身离去了。
少时,至洛阳典农部官署。
早有准备的典农中郎将令狐愚,率各僚佐出营来迎。
从略显枯槁的颜容、布满血丝的眼睛中看得出来,他这几日过得很忙碌也很煎熬。
是啊,怎能不煎熬呢?
天子曹叡重启士家清查,明摆着是为了找回颜面,而首当其冲者就是他。
谁让先前杨阜铩羽而归的地点,是洛阳典农部呢?
但有一说一,他也挺冤的。
屯田制的崩坏、洛阳士家的田亩被侵吞等局面,又不是他上任后才造成的,但却要被迫独自承担罪责!
毕竟,他的前任是毌丘俭、前前任已然亡故了。
没有让亡故多年之人分担罪责的道理,而若将罪责归与毌丘俭他还没愚蠢到寻死的地步。
前不久毌丘俭才被召回来一趟,其意思还不明显吗?
他若敢说毌丘俭也有罪责,那天子曹叡就会说“先帝言‘浚何愚’,今愚何不死?”之言,示意他自杀了。
他唯一的曙光,是夏侯惠让七百步骑沐休所释放的意思——既然不打算深究侵吞屯田的权贵,那是不是也对他网开一面呢?
然而,夏侯惠见面的第一句话,便让他心若死灰。
“方途经沟渠,偶见一牛蹄坑中有鱼,甚异哉!敢问令狐将军,此鱼可久乎?”(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