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而降的那道压力,沉重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
作用于物质世界。
也作用于文鱼的神魂之上。
“咳咳……”
庭院深处的小房间里,传来两声苍老的咳嗽,但就是这两声咳嗽,变成了两座巨山,直接压在了文鱼的精神世界里。
她的精神世界,是一条无比宽阔的丹红色河流。
那是她的故乡——雎水。
这一刻。
雎水两侧,无数山峰崩塌!
文鱼趴在坚硬的地面,如同如来神掌下苦苦支撑的火云邪神,只感觉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被压碎了。
她双腿俱碎,艰难的仰起脑袋。
隐约看到了天空中那些透明的棱线,形状像极了乌龟壳。
下一刻。
她就看到了一个老人。
那是一个佝偻的老婆婆,直不起的脊背仿佛是在扛着什么无形重物,又宛如一只背着龟壳的老乌龟在把脑袋伸出来。
一双浑浊的老眼看过来。
“……”
文鱼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她的粉色卷发上流淌着一丝丝金红色的鲜血,那是天神的鲜血。
鲜血满面,很是狼狈。
但文鱼此刻顾不得这些,她已经察觉到上方天空那些类似于龟壳图案的透明棱线,正在缓缓压下来!
她反而面露喜色。
那些线条有洛书的部分威力,连空间都能随意切开。
但此刻却没有那残酷的切割意。
只是将周围的一切都向下压去。
对方估计是顾虑到君上,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但若是期待对方会因此收手,文鱼可以保证——
自己绝对会变成一滩文鱼酱。
“走!!”
她立马奋起余力,浑身丹红尽褪。
张嘴厉啸之间,一片剧毒无比的丹霞腾起,宛如云团那样阻了一阻,随即就见一道红光冲天,迅速消失不见。
“轰——!!”
一声沉郁巨响。
地面一阵剧烈摇晃,畤台上那些神君牌位摇摇欲坠,但是神庙里的房屋并未有坍塌,宓妃大胆的环顾四周,骇然发现周围的环境隐约有些变化。
“变……变矮了?”
她有些木然的说道。
视野高度变矮了。
精卫咕咕了一声。
她也发现,神庙所在的小山,竟被那无形的压力给砸平了……不,是被硬生生的砸进了地面。
“咕?”
精卫觉得头皮有点发麻。
你要她轰碎一座山,那挺容易的。
但你要她砸一座山,像把一枚楔子砸进地里那样,砸进去还能不损这座山的分毫,那她还真办不到。
这不是力量大小的问题。
这是对于力量的掌控问题。
精卫不由咋舌,哪里冒出来的老家伙,这么厉害?
“蹇修……你去找些人,把倒塌的屋子弄弄,叫你的妹妹们别害怕,就跟她们说,也跟其他人说说,就说有只狸力刚好路过,引发了地动。”
狸力,是柜山上的畏兽。
山海经记载这种东西出现的地方,都会大兴土木。
简单说,就是会引发地动。
“是,我这就去办。”
蹇修远远的应下,离开了。
宓妃嘀咕道:“狸力?怎么不说是河伯在下面挖洞?”
她现在才注意到,被文鱼打得很惨的河伯不知道去了哪里。
“姑娘……”
龟婆婆听到了宓妃的嘀咕,满是皱纹的眼角抽搐了几下,她摇摇头,叹了口气:“你们都进来吧。”
听着龟婆婆的声音,宓妃犹豫了一下就拉着瑶光走进那间很朴素的房屋,很不客气的在房间里唯一的春凳上坐下来。
一想到屁股下这春凳是昊天太子发明的,宓妃就不由嘟起小嘴,心想这硬硬的远不如梦境里的摇摇椅。
瑶光没有坐。
她怀里抱着有些不安的精卫,站在宓妃的身边,仔细打量着这间房屋,与昨晚来时没有太大区别。
屋子采光不怎么好。
羲皇与娲皇两位太古大神,被供奉在屋子深处的石案上面,中间还有个没有名字的牌位。
她昨晚还猜测这个牌位应该是太一。
现在,她猜到了一个更离谱的可能。
龟婆婆在石案上燃起了一支蜜烛,恭恭敬敬的拜了拜后,站起身,驼着背,轻声问道:“酸与鸟惊吓文鱼右令,逼我出手,高明,高妙,是谁想的这個法子?”
她的目光看向瑶光。
盯着她怀里的精卫。
还没等瑶光说话,龟婆婆就摇摇头:“精卫公主不像是有脑子的。”
“?!!!”
精卫不能忍,立马振翅飞到瑶光头上,尖声道:“你是要打架吗,老太婆!你等我恢复了,咱们来过两招!”
龟婆婆没搭理炎天公主,盯着瑶光看了一会儿,眼里有些异色:“破军入命,有脑子,但不多。”
瑶光:“……”
这个评价她在紫微姐姐那里听到过,所以无法反驳。
宓妃叉起腰,得意道:“别猜了,是我想出来的!”
龟婆婆慈爱的看着她,笑了笑,面上的皱纹一层层舒展开,说了句玩笑话:“姑娘若是有昊天太子那般聪明,我马上就含笑九泉给你看。”
“你怎么知道是昊天——!”
宓妃脱口而出半句,懊恼的捂住嘴。
“真的是他?”
猜到这件事的幕后主使。
龟婆婆眼里的忧色没有消散,反而更加凝重深沉。
从瑶光被宓妃带入宛丘城开始,龟婆婆就隐约察觉到某些地方不太对,尤其是得知对方是昊天之妹时,那种局面即将脱离掌控的不安感,就越来越强烈。
一想到那晚上的不祥天象,龟婆婆不得不警惕那位太子殿下的来意。
但是直到此时此刻,她依然没能算出来,那位到底在什么地方,来到宛丘城到底又有什么目的。
前往昆仑山求药?
还他么单纯路过?
这些从瑶光嘴里套出来的情报,龟婆婆一个字都不会信!
和文鱼右令的态度一样。
同样刻意收集过情报的龟婆婆知道,昊天太子风流无害的外表之下,到底有多狡诈阴厉,那种超越时代限制的奇思妙想,还有深谙人心,极擅借势的智慧,不由得让她想到一个人。
她曾经的老主人。
——伏羲!
但是不同于伏羲的宽仁大度。
昊天太子给她的印象更加阴沉,更加诡谲,报复心也更强。
当初,那个差点将昊天太子杀死的天神,没过多久就因擅杀他国巫祝,被数位天神奏请钧天,褫夺了天神神位。
去年,那位被降为神灵的山神,很喜剧的死于山火,死之后现出真身,以一种跪拜的奇异姿势。
而跪拜的方向,则是那座早已化为废墟的香严城……
这里面要是没阴谋。
龟婆婆敢当场把自己的龟壳给嚼了!
昊天太子,绝对不是个善茬。
“是他?”
“他在此时来宛丘城做什么?”
“他到底是什么人,我这得羲皇亲传的卜算之道,为何算不到他任何事情?”
“淮水巫支祁刚被抓回炎天,他就与精卫公主来到了这里,是为了调查水系勾结,还是说,他跟河渎一样,真实目的其实是图谋那九宫洛书?”
“为何宓妃能与他有所联系?”
“少司命神君,你到底是什么立场?你到底站在谁那边?当初是娘娘撕下生之神权予你,对伱有大恩……是否是你指使昊天太子来招惹姑娘?你们难道想把姑娘牵扯进钧天之争?”
“少司命,你想忘恩负义?”
无数的思绪演算重组。
龟婆婆心里转过无数念头,手里多了一片残破的龟壳。
那是她母亲的遗物。
当初,北海玄龟被女娲斩去四足化为四岳,那庞大无比的龟甲也被打碎,许多消失在茫茫沧海中,少数流落到天上人间,都是用于卜算的至宝。
昆仑西王母手里也有一个。
龟婆婆手里这片残甲更大,算力也更强,但见她指尖泛起一抹神光,点亮了上面不规则的棱线。
她想再算一算昊天太子的位置。
但刚刚开始,龟婆婆苍老的容颜就变得一片雪白,脸上皱纹更深,咳嗽几声,咳出了一滩黑血。
“还是算不出来。”
这数万年来,她用玄龟残甲不知道算过多少人物,就算那些个神君圣人,纵然不能尽窥根源,却也都有痕迹留下。
唯有两个角色。
她一丝一毫都算不出来。
一个是东君,另一个便是昊天。
宓妃跳下桌,惊声道:“婆婆!!”
迎着宓妃关切的目光,龟婆婆虚弱的笑了笑:“我太老了,老得都有点走不动路啦,否则……咳咳,否则,那条丹粉色的小骚鱼今天怎么都跑不掉。”
若是再年轻个两万岁。
她还忌惮什么河渎神君,什么少司命神君,她甚至都不怎么怕东君,因为两万年前她有强大的自信。
受两位老主人嘱托。
她完全有能力保护好自家姑娘。
哪怕姑娘命中就有此一劫,要去蒿里轮回走上一遭,她也能无所畏惧,光明正大的将姑娘迎接回来。
何必像这四千多年来这般躲躲藏藏?算东算西?
没有办法。
现在的她太老了,已经拿不动刀了。
“姑娘。”
龟婆婆一把攥住了宓妃纤细的手腕,那双浑浊的眸子里闪烁着精光:“你是如何联系上那昊天太子的?”
宓妃小脸顿时红了。
龟婆婆心头一个咯噔。
不妙!小白菜被猪啃了!
“怎么联系上……”
被瑶光和精卫好奇的注视着,宓妃支支吾吾半天:“就、就做梦的时候,会在梦境里看到他。”
“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
龟婆婆缓缓扫视瑶光和精卫。
瑶光平静说道:“我也不知道。”
精卫还在生气这老太婆刚才说自己没脑子,正没好气的翻着白眼:“看什么看?他当然是在我的心里!”
“……”
人家都说炎天一脉缺脑子。
我看他们估计不是缺脑子。
他们是五行缺土,土味儿全都在你精卫公主嘴里。
龟婆婆心里嘲笑了一番,摸了摸宓妃的小脑袋:“好孩子,让我跟那位太子殿下聊聊天,我有些事情想问问他。”
对方既然愿意把妹妹送过来,那么就说明他不一定是抱着恶意,或许,这会是一场可以谈的交易。
但前提是,她必须要知道昊天太子的目的。
宓妃闭上眼睛,去精神世界咨询了一下,睁开眼睛。
“他同意了,他说他也有问题想问问。”
“什么问题?”
“他想问……”
宓妃面露古怪:“他想知道,文鱼右令漂不漂亮,烧不烧。”
龟婆婆:“……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