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每天都会照常升起,无论某个人愿意与否。
对江陵守军来说,如今看到太阳升起并不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因为那意味着新一轮厮杀、受伤、流血与死亡的开始。
意味着当太阳落下的时候,还活着的人会变得更加疲惫、疼痛和低落。
但对吴军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吴军有着巨大的数量优势,但谁也不知道当下一次太阳升起的时候,被督战队赶上去送死的人会不会是自己。
撞城门的人被一波又一波的乱箭射死,而那坚固的城门后方不知堆了什么东西,不管撞多久都仿佛磐石铁壁一般。
爬城墙的人被檑石檑木砸死、掉落摔死、沸水淋头,即便有幸运儿快爬到了,又会被三四杆长矛戳死。
挖地洞的人无论从哪个角度挖,总会挖到城内守军挖出的壕沟,随后前方的人没等爬出来便被乱刀砍死,后面的人则在刺鼻恶臭的滚滚浓烟之中绝望的窒息而亡……
每天吴军士兵都会以江陵守军数倍的速度死亡,随后被将官赶更多的人上去送死。
江陵城就像一個欲壑难填的怪物,正以血盆大口吞噬无数的生命,再以这些血肉生命为养料,孕育出恐惧与绝望。
经历了最初重赏与忽悠带来的激动、热血之后,现在的吴军士兵每日只是麻木的看着一批又一批的人前去送死,并暗自祈求不要轮到自己。
“上!快上!”吴军由将领的家族部曲组成督战队,举着刀像赶牲口一样,将那些强征强募来的青壮驱赶上去。
这些人根本没有甲,连皮甲都没有,只配发了制作粗陋的刀枪作为武器。
“唔……啊——!”这个被不幸选中的瘦弱青年面相还有些青涩,至多不会超过15岁。
他崩溃了,哭喊着往回跑。
噗!
迎接他的,是督战队毫不犹豫的挥刀。
督战队的这些人明明穿着精良的皮甲,明明拥有精良许多的兵器,但却将手中钢刀挥向了他。
这名被强征入伍的山越少年,至死也没想明白这是为什么。
对少年的死,其他人仅仅是麻木的冷眼旁观,每天都有人崩溃、逃跑、被杀。
人在此时已经沦为了消耗品,并不比牛马更高贵。
王佐正在城墙上巡视,查漏补缺,而赵累与沈忠则在城墙下低声交谈。
“江陵……恐怕撑不了几天了。”赵累说话的时候面色平静,仿佛是在说吃剩的面饼要发霉了。
沈忠正专注的修补手中稍有破损的玄铠,他虽说话直、认死理,却天生一双巧手。
此时他头也没抬道:“嗯,或许两三日,或许三五日吧。不如说能撑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了。”
赵累闻言坐在了他旁边,耳畔依旧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但此刻的交谈同样重要。
“我们拖了这么久,关将军和太子……应该已经杀回益州了吧?”赵累微微笑了一下,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
直到今天,他才终于敢把心里话说出口。
但也只敢跟沈忠这种仿佛永远不会绝望的人说。
“城里的紧要处我已安排了人手,一旦城破就再放一把火,江东贼寇一根毛也别想从江陵得到!”赵累咬牙发狠。
他们被围在城里,什么消息都接收不到,他现在的信息还停留在大军北上沔水。
后续的发展只能靠推测。
然而沈忠的话却让他仿佛浇了一盆冷水:“他们回不了益州的。”
“你说什么?!为什么!”赵累突然激动起来,双眼有点发红,抓住沈忠的肩膀有些歇斯底里,“我们已经拖了孙权主力这么久!!他们凭什么回不去!
“他们还有万余人马,关将军万军之中可取上将首级!太子亦有千军中生擒丁奉之能!
“那陆逊算个什么东西!他们凭什么回不去!凭什么!!”
现如今,关羽和刘禅能成功回到益州,便是赵累的全部精神寄托。
再加上连日来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激战高压,骤然闻听沈忠的话,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不过沈忠显然并不介意,待修补好了最后一块甲片,他将赵累的双手按下,起身将这件刘禅留给自己、满是血污的玄铠再度披在身上。
沈忠看向赵累,双目之中仍然不见一丝绝望,他咧嘴笑道:“公嗣曾对我们说过,他要恢复大汉往日荣光。
“而他最喜欢的一句话便是‘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凡我大汉子民,虽远必救’!”
生死关头,沈忠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当初刘禅和自己亲切聊天的样子,下意识的呼出了刘禅的表字。
而呆愣在原地的赵累,此时大脑则已没有多余的容量思考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了。
“太子从不将麾下当作弃子,过去没有,这次也不会。当初他让我们留下遗言死守江陵,但他还是来了,没有把我们当作弃子。这次他也一定会来!”
赵累嘴唇微动,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面前沈忠双眼中的神采让他费解,那种仿佛太子无所不能的强大信心也不知从何而来。
但他不得不承认,听了这些话,他心中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赴死念头淡了。
“你他娘真是个混蛋。”赵累叹了口气,“眼看撑不了几天,老子现在却被你说的又不想死了。”
重新甲胄在身的沈忠气势骤然一变,即使这些时日不能训练,但他仍然是从成都郊外大营里走出的太子亲军!
“你也有一句话说对了。”沈忠冷声道,“那陆逊算个什么东西,岂能阻太子大军天威。走吧,干活去了。”
赵累一翻身爬起来,忽然道:“这次要能活下来,你这身玄铠能不能借我穿几天?”
求生的欲望一旦萌芽,便会如野草般疯狂生长。
有些人会因此而投降,但也有人会更加顽强的殊死抵抗。
沈忠回答的没有一丝犹豫:“你别想了,门儿都没有。”
“日!你他娘的真不够兄弟义气!”
“借钱可以,借甲没门儿。”
……
城外吴军阵地,后方大营中的朱然正来回踱步,心中莫名的烦躁让他坐立不安。
这场荆州之战从一开始就没有按照他的预想进行,而这半座江陵残城,竟也意外的是块硬骨头。
但城内守军应该已经坚持不了太久了,最多三五日,江陵必能攻下!
可是陆逊去了夷陵后完全没有消息传回来,这件事让他越来越不安。
上次向主公提议分兵,未尝没有前去支援的打算。
只是主公对此战寄予厚望,他不好公然说些丧气话,所以才故意找了借口。
从小和孙权一起长大的朱然知道,合肥大败之后,主公太需要一场胜利来重新建立起自信了。
荆州之战,说什么也不能输!
“报——!”
正想着,传令兵却突然进帐了。
“将军,西方探得一支大军正朝江陵方向赶来!先锋部队距离我军已不足二十余里!”
朱然心里立刻咯噔一下,忙问道:“可曾看清是谁的人马?”
“是蜀军!”
朱然面色立刻阴得快要滴下水来,收拾了一下心情再度问道:“蜀军共有多少人马?”
“回将军,蜀军水陆并进而来,长江之上战船接连如龙,陆路先锋骑兵约有千人,大军只怕……只怕……”
“快说!!”朱然已经绷不住了,揪着他的衣襟怒吼出声。
“只怕当在五万以上!”
噗通。
朱然浑身仿佛被抽走了骨头,黯然跌坐在地,双目无神。
口中只低声嘟囔着:“完了……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