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雁南渡,北风凛凛。
冷月如刀,辉映在一处破败的山神庙里。
庙中蜷缩着两男一女,其中一个男子,直挺挺的躺在地上,看上去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明显是不活了。
剩下一男一女,男的满头白发,是个老者,正在一旁唉声叹气,女的则是丫鬟打扮,模样儿可人,也是泫然欲泣。
篝火映红了那老者脸颊,就更添了许多忧愁。
火光里,老者一直在往嘴里灌酒,一边灌还一边说道,“想我焦大,以往把老太公从死人堆里背出来时,是多么豪气万丈。
怎么也没想到,如今竟困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竟还让公子染了恶疾,束手无策,一点办法都没有。“
说完,焦大又往嘴里灌酒,带着一身酒气,两行浊泪,凑到直挺挺少年公子身边,伸手探了探鼻息。
这不探不要紧,一探之下,焦大不禁悲从中来,放声大哭道,
“公子啊,你在贾府里的时候,就不遭人待见,所以这等差事,才落到你头上,没想到竟客死他乡啊。“
呜呜呜呜!
老焦大悲声大作,一时竟有些不能自控,忽然发疯似的,从腰间抽出短刀来,就要朝着自己手臂上一刀割下去。
“焦大爷!“
旁边的丫鬟,本就跪坐在少年公子身边,一见焦大这作派,来不及悲伤,已经抢先一步夺下短刀,说道,
“你又要做甚,可别胡来,你若是也死了,回头如何跟府里交待?“
焦大一怔,抹了两把眼泪,怅惘道,“晴雯,府里这么多丫头里面,就数你是个好姑娘,只是……
我并没要自杀啊!“
“那,那你刚才?”
晴雯不过十二三岁,面如玉狐,眼似秋月,可看上去却是个极有主见的,想了想说道,“你不会是,又要割肉喂主吧?
这套把戏,你在府里的时候,已经说过多少次了。
可公子这回,和老太公时候不同。
公子是染了恶疾,可不是没有吃食!“
还真叫晴雯猜对了,老焦大刚才时候,就是想效仿许多年前,自己还是少年人时,割肉喂老太公时候的壮举。
没办法,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那你说,又要如何做?”
老焦大见割肉这招已经没用,彻底没了主意,竟向晴雯求助。
晴雯一个弱女子,又哪里有什么办法?
只是想起这段日子里的经历,恍如隔世。
时值大奉天授初年。
北胡趁着新帝根基未稳,又来袭扰侵边,打草谷,闹的边民哀鸿遍野,死伤无数,朝中文武,六神无主。
据说这次打草谷,是北胡左贤王乞颜旻亲自指挥,屯兵十数万于两国边境,来势汹汹。
大朝会上。
新帝先是命一等神威将军冯唐领征西大将军之名,抵御乞颜旻,可奈何,冯唐称病不就。
没法,新帝只好又让京营节度使王子腾领了命,率领大军十五万,奔赴边疆。
在王子腾领命半月之后,新帝又颁布圣旨,命各个武勋世家,也要挑选家中精锐儿郎,为国效力。
这等苦差事,贾府里自然没人愿意争。
不管是宁国府,还是荣国府里,两边一直在推诿。
老一辈的人里,贾政,贾赦,贾敬三人,自然不在此列;小一辈的,贾珍,贾琏,贾蓉,贾兰自然也没人愿意去。
更不要说,被贾母当成心肝宝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的大脸怪贾宝玉了。
也只有贾赦家庶出的小公子贾琅,一直在府里不太招人待见,比不得贾珍,更比不得贾琏,贾宝玉……
为了能够争一个功名,给自己挣一个前程,把这事儿应下了下来。
见着贾琅应下差事,贾母也是万分欢喜,一高兴之下,就把赖大送到自己身边,本要送到贾宝玉房里的晴雯许了过来,当做随身的丫鬟。
宁国府那边,自然也要有所表示。
思来想去,却是派了焦大过来,说他以往有战阵经验,更是人老持重,必能助贾琅一臂之力。
可没想到,一主二仆才走了十天左右,贾琅就染了病。
又挨了数天,眼见着还差不远的路途就能到达边疆小城,却终于在这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破庙里一病不起。
甚至……不药而亡。
“我又有什么法子?”
晴雯低首,看着贾琅那俊朗的面庞,泪如珠串,说道,“大不了,咱们找个地方,把公子尸身埋了,再返回府里。
是打是杀,是好是坏,全凭府里发落便是。“
她话虽这般说,其实心里想的是:若公子没了,我也便随他去。
眼下看着,似乎也只能如此了。
毕竟人死不能复生,又能奈何?
焦大听了,不免又叹了一声。
他虽老迈,倒不至于真的是老糊涂,只是在贾府里时,看着府中的儿郎们一个不如一个,心里痛惜。
唯有一个看得上眼的贾琅,竟也……
既然已经定下主意,老焦大不再灌酒,而是脸上露出决然之色,正色道,“当真如此,就要果断些才好。
这里虽然偏僻,可保不齐北胡的探子在攻城之前,会绕道这里打探。
若是我们被北胡的探子发现,只怕下场难料。“
老焦大说完,躬着身子往破庙外头走,也没走远,只在破门边不远的地方,选了一处尚能落脚的地方,开始“嘭嘭嘭!“的挖坑。
你别说,焦大虽然看着年迈,但却真的有把子力气,每一镐头下去,都震得破庙房梁上,扑簌簌往下掉灰。
晴雯则一边听着老焦大挖坑,一边注视着贾琅,并不时的伸出袖子来,掸去落在贾琅面上的灰尘。
黑夜之中,天上也无明月,远处更无灯火。
只有夜枭不时的呜叫,和小兽觅食发出的声响,以及焦大“吭哧吭哧“挖坑的声音,不知道给这夜晚,又添加了几多的悲凉。
风依旧呼啸。
吹乱了月色。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焦大挖坑的声音渐渐停歇了。
可晴雯掸灰尘的动作,却并没停下,好像是只有这样,才能为自家公子尽到最后一份心力。
当如藕段般的手臂下,那水红色的袖子又轻轻拂过贾琅脸颊时,晴雯依旧一瞬不瞬的盯自家公子。
“貌比潘安啊。“
晴雯虽然读书不多,但也知道美男子潘安,就觉得,以自家公子的容貌,肯定比潘安还要俊朗上几分。
如果照常理,自己也该当做妾。
只是……
一想到眼下景况,晴雯不禁又要落泪,可泪滴只沁在眼框里,还未落下时,她却陡然发现,自家公子的睫毛,似乎动了一下。
“公子没死?“
晴雯下意识憋住眼泪,不由捧住自家公子脸颊,开始缓缓左右探看,就想验证一下,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未几,却听到一个虚弱的声音说道,“姑娘,别摇了,再摇就真的要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