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楼】中有不知何人所铸的闻道台一座。
登之,便可拨开世间迷雾,窥得大道一角,领悟未知传承。
然愿登闻道台之人寥寥。
皆因闻道台,登之,必死。
晨登午死,朝登夕死,夜登晓死,总之竖着登上,横着下来。
听闻是自家三爷爷登了闻道台,季逢春的眉宇间立时便多了七分悲、三分喜。
不过很快,仅存的喜色也被涌出的失望抹去了。
欲登闻道台之人,大多会在亲戚好友的拥簇下登台。随后便将所闻之道,就地倾囊相传。
如果这么大的事儿,事先都没有告知。那传承,又怎么会有他的份?
“你愣在门口干嘛?”王叔不解地戳了戳他,“不去祠堂了?”
“去!我也姓季,有什么去不得的。”
季逢春将肺腑中的失望叹尽,拾起勇气,准备厚着脸皮走一遭。
他绕过王叔,迈着坚定的步伐走进了齐云楼的大门。
王叔手持长杆,叉腰看着季逢春的背影。
“嘿,你小子...这才对嘛!”
季逢春在还算宽敞的围楼主道上小跑了起来。齐云楼是个超大的嵌套式建筑,其中有着一环套一环的内环围楼。
祠堂与闻道台,便在五环围楼包裹着的最中心。
靠近祠堂,人便逐渐多了起来。高低错落的人头,全都挤挤攘攘地在祠堂外凑着热闹。
既然下定了决心,季逢春便不再犹豫,一个劲地往里挤。
“让一让,麻烦让一下,我是季家的。”
大多数人听到他的话,都会主动地为他让出一条道。
季逢春的前进之路还算顺利,直到他离祠堂只有几步路的时候,一只从旁边伸出来的手,猛地拽住了他。
“季家的?你个野种也配叫自己季家的?”
说话之人是个身材臃肿的女性。她的眉毛吊起,嘴角也弯出了一道满含讥讽的弧度。
季逢春使劲挣脱开她粗糙的手,冷冷地应道:“二姑,我是不是季家的,你说了可不算。你要是质疑我的身份,我们大可以去祠堂,在大爷爷面前辩一辩。”
“呵。”二姑突然得意的笑了下,“别以为大爷爷真对你多好。”
“今儿个不喊你,可是大爷爷的意思。”二姑挪了半步,便用她的身躯完全堵住了路,“哪儿凉快待哪去吧。今天祠堂里,可没有你的位置。”
季逢春眉间染上一抹更深重的阴翳,他刚准备开口,便感觉身后有人在捅咕自己。
他转过头来,便看见一个高大健壮的少年正在对他微微摇头。他的肩膀宽阔,肌肉结实,在人群中也颇为显眼。
此人名叫梁玉火,是季逢春在这座围楼里为数不多的朋友。
梁玉火用他那低沉中带着些厚重质感的声音说道:“算了,逢春哥,已经来不及了。”
“哼,梁家小子都比你懂事的多。”二姑又嘲讽了一句后,便自顾自地回头,带着些忧心地看向自己在祠堂中的儿子。
季逢春懒得理她,只是快步走到了梁玉火身边:“真来不及了?”
“你去楼上看一眼就知道了。”
梁玉火一马当先,侧身从人群中挤了出去,季逢春紧随其后。两人快速绕过人群,登上了二环围楼的三层。
季逢春挤过凑热闹的邻居,趴在木栏杆上向下一看,便知梁玉火所言非虚。
下方祠堂露天的小院中,一白发老者正端坐于正中的石台上,抚着面前跪拜之人的头顶。
而在跪拜之人后方,挤着起码十多号面露焦急之色的青年。
“太阳都快落山了。”梁玉火指指上方的天空,“再给你三爷续上一条命,怕是都传不完祠堂里的人。你们季家,人太多啦。”
“唉。”
季逢春长叹一声。他的出生不好,母亲没有名分,生下他便不知所踪,父亲也在他幼年时早亡了。
季家是个传统的大家族。长辈传道,除了其指定的传承人外,其余承道的小辈是按“继承权”顺序排先后的。
以季逢春的身份,在这顺序里,自然是最后一位。
就算无人作梗,他想按序承道,也要等上许久。如果大爷爷不认他的话,那就更遭了。
不靠长辈传道,在这方社会,想凭个人的努力获取一道术法传承,几乎是没可能的事。
梁玉火转过头来,用手扒着木栏杆:“你不是都进了竹叶坊吗?传承不传承的,对你来说也没那么重要了吧。”
“听说竹叶坊中午有午休,下午有茶歇,每日的工作还特清闲。是不是真有那么好啊?”
季逢春摇摇头:“好个屁啊。”
他用手肘撑着栏杆,无奈地看向梁玉火:“那些待遇都是提供给有传承的正式工匠的。”
“像我这样的,在工坊里就是最下等的见习杂工。每天都得在长屋里,和别人挤在一起,拼了命的干活才能换取报酬。”
梁玉火摆摆手:“那也不错啦,起码你还能能待在屋子里做活。”
“闽江城周围,没有比竹叶坊更好的去处了。我不像你,画画得这么好。像我这种没传承,又没一技之长的人,要么去西边帮牛妖种地;要么就是去东边给马妖当劳工搬货。”
“我爹本来想托关系给我找份工作,去闽江城里的龙汤屋,给妖族搓澡,我拒绝了。”
季逢春嘶了一声:“有点可惜啊,毕竟能进闽江城。不过这份工作确实说不上好。”
“是吧。我准备等我爷爷想开了,传我一道传承后,再去闽江城里闯闯。”
“到时候我爷登闻道台了,你直接排我后面,我保管让你也得一道传承。”梁玉火是知道好友情况的。他拍了拍自己强壮的胸膛,看起来异常的可靠。
季逢春闻言,感觉心里有一道暖流划过。就算这是客套话,也让他心里舒服的很。
他笑了笑:“用不着,我再钻研钻研画技,兴许自己就悟出道来了。根本就不需要别人来传道。”
“那你可厉害死了。”梁玉火开怀笑了起来,“古往今来,能自己开辟道路的人,可没几个。”
恰在此时,祠堂那传来了“梆”的一声脆响。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从远处隐约响起。
季逢春将目光移回下方,发现祠堂中原先坐着的白发老者,此时已是仰面躺倒在了石台上。
他四周围着的人,大多面色悲怆。不过最悲伤的,还是他面前正准备跪下的那位青年。
他紧紧抓着老者的手,脸上狰狞的失望比午夜的海浪更骇人。
季逢春认得这人,他是二姑的小儿子,季柏。
他和近在咫尺的传承失之交臂了。
“又一位闻道者驾鹤西去了。”梁玉火叹了口气,谈兴和笑容一同消散了:“不聊了,我先回家一趟。晚上吃席的时候再说吧。”
“嗯,晚上见。”
季逢春转身走向连接内环围楼的空中连廊,慢慢踱回了自己家。
他也说不出心中是个什么滋味。
二姑使出了百般手段阻挠自己,但她自己的儿子还是没能得到传承,这事多少让他有些幸灾乐祸。
但一想到自己,连三爷爷的最后一面都只能在楼上看,心情又有些没来由地失落。
他走到最外环的围楼,推开家门,便见到了自己的奶奶。
奶奶正坐在客厅中,借着些微天光,手拿剪子细细的裁着一张红纸。
听到推门声,她有些担忧地转过头来:
“春儿,我听到锣响,外面发生了什么?”
“三爷爷死了。”季逢春回身带上门,“他早晨登了闻道台。”
奶奶放下手中的剪子,呆愣了半晌:“这么大的事,也没人和我们说一嘴。”
“春儿,你去祠堂了吗?见着你三爷爷了吗?”
“......”
季逢春坐到奶奶对面,沉默了片刻才说道:“没。祠堂里人太多了。”
“没事的,春儿。”奶奶重又拿起剪子,“再等两年,等你成年了,一个人也能过活了,我便登上那台子去。”
“到时候啊,你就紧紧跟在我身后,我把见到的那些道啊,术啊的,全都细细地讲给你听。就讲给你一个人听。”
“等你听烦了,听厌了,我才勉为其难地和其他人说两嘴。”
季逢春低下了头,将面部藏在阴影中。
青竹娘娘的话语,突然在他脑海中响起。
他不自觉地用手攥紧了自己的裤子:“奶奶,您现在...”
“根本不需要考虑这些事儿。”
“您孙子可争气了。我在城外的竹叶坊干得可好了。”
“坊主觉得我画画得好,下午带我去工坊后面的花园逛了一圈,还给我放了半天假呢。”
“真的呀。”奶奶抬起头来,眼睛中有些许的惊讶,些许的欣慰,“我说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呢。”
“对了,那你今天没吃到坊里的膳,估计早饿了吧,我给你下碗面去。”
季逢春拉住了她:“奶奶,马上就吃席了,不用烧饭。”
“哦哟,我都忘了,真是年纪大了。哎,你三爷爷他,多好的一个人哟.....”
季逢春和奶奶闲聊了两句,便重新走到门口的木栏杆前,眺望远方。
他和唯一的亲人奶奶住在齐云楼最外侧,也就是五环围楼的顶层。从这也能勉强看到祠堂里的情况。
祠堂中此时还是一片混乱,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聚焦在了中间已无人在意的石台。
如果登上闻道台的话,就能解决所有的困境了吧?
在季逢春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他的手紧紧地抓住了木栏杆,抓得指节都微微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