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此刻的丁秀才,四座皆惊。
这凄惨的模样和之前的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全然没有那副读书人该有的形貌,尤其是脸上的伤,都是大块的淤青,有些伤口都已经结上了新鲜的血痂。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之中,丁秀才拖着一条瘸着的腿脸色阴沉,缓缓走向就近的酒桌。
看着丁秀才这幅表现,大家都没说话,酒馆中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压抑。
丁秀才坐在冰冷的长凳之上,埋头看着脚下的地面,沉默许久才开口道:
“来两碗酒。”
玉娘从丁秀才的身上收回了目光,也没有说什么,径直走向了柜台,盛出两碗温好的酒放在了丁秀才的面前,黛眉微皱率先问道:
“丁秀才,你这是怎么了?被打了吗?怎得伤的这么严重?”
此时,众人也一窝蜂地凑了上来,大家对此都很好奇,丁秀才明明才刚回姑苏城没几天,怎么就和别人起了冲突,被打成这个样子?
丁秀才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端起桌上的酒碗一饮而尽。
“咳咳!”
也许是喝的太猛,丁秀才被呛了一下,他索性挥起袖子抹掉了胡须上残留的酒渍,厉声怒骂道:
“竖子!非人哉!竟然当街行凶”
眼见丁秀才发这么大脾气,大伙更是好奇道:
“当街行凶?莫不是你惹了那赵钱两家?”
众人皆知,在这姑苏城中,敢如此肆无忌惮行凶者,也就只有赵钱两家的人了,毕竟这两大家族可是城中的巨头,若真是丁秀才因为得罪了赵钱两家被打的话,那谁也没办法。
然而,丁秀才却摇了摇头。
排除了最坏的结果,众人这才放下心来,隔壁桌的阿贵义愤填膺道:
“真是岂有此理,在这姑苏城中竟然有这样的豪强恶霸,敢当街行凶打人,丁秀才你且告诉俺们欺你那人是谁,俺们一起去帮你报官!再不济俺们替你打回去!”
丁秀才毕竟请大家喝过酒,此刻他面临这样的飞来横祸,大伙于情于理也是站在丁秀才的这一边替他说话。
丁秀才闻言,慢慢抬起头,脸上浮现出一抹冷笑道:
“报官?当街打我之人便是那县衙的官差。”
他说的风轻云淡,但是这句话却给众人一记当头棒喝,刚才豪言壮志要替丁秀才报官伸冤,甚至挽起袖子想要帮丁秀才打抱不平的阿贵瞬间蔫了,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苦涩,整个人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
大家都是平民百姓,一起对付同阶级的人还好,但是要与官斗……很显然,不可能。
不敢斗。
也斗不过。
见到众人纷纷缩起了脖子,丁秀才也没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喝着闷酒。
这时,一直默默无闻的沈默沉声问道:
“可官府为什么下如此重的手?”
听到沈默的声音,丁秀才放下酒碗,看向坐在角落的沈默,神情缓和了一些对沈默点了点头打招呼道:
“沈兄弟,你也在啊,让你见笑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他们打我,乃是心虚罢了!”
“心虚?”
众人不解。
丁秀才目光扫过众人,冷笑一声问道:
“敢问诸位今日领到了多少赈灾粮?”
阿贵应声答道:“大米十二斤。”
丁秀才继续问:
“可你们知道朝廷派发往这姑苏城的赈灾粮有多少吗?”
这样的事情一众底层百姓怎么知道,互相看了一眼,然后纷纷摇头。
丁秀才眼神中闪过一抹悲愤之色,放在桌上的拳头紧紧握着,他没有卖关子,嘴里铿锵有力地吐出几个字:
“是两千石!”
“两千石?”玉娘显然也被这个庞大的数字吓到了,妩媚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惊讶之色,纤纤玉手不由自主地遮住了微张的红唇。
而周围的人对于两千石的概念却不太了解,丁秀才缓缓站起身,一字一顿地解释道:
“对,没错,就是两千石,这姑苏城有近四千户人家,平均每户人家四口人,如今雪灾严重,一户人家一日耗粮按最少的5两算,一日姑苏城要耗粮两千斤,一月是六万斤,约为六百石,而两千石粮食,足够整个姑苏城全城百姓苟活三月有余。”
经过丁秀才这么解释,众人心中也有了个模糊的概念,纷纷唏嘘感慨,虽然每户每天吃5两米完全吃不饱,但是每天有这点粮吃,吊着一口命却是没问题的。
丁秀才没给众人讨论的时间,继续算着账。
“如今官府每户只给发12斤的粮食,一共也只发了近五百石,而剩下的一千五百石赈灾粮去哪了?”
丁秀才越说越激动,用手指不但点着桌面,目光扫过众人,骤然提高声音吼道:
“去哪了!”
这一语,瞬间惊醒了众人。
大伙心头如受重击,他们虽然不懂官家之事,但是此刻也全然明白了丁秀才的意思,不翼而飞的一千五百石赈灾粮,这可是天大的事情!
一向波澜不惊的玉娘此刻也无法保持淡定了,紧锁黛眉正色对丁秀才说道:
“丁秀才,这可是天大的事情,不可乱说啊!”
“哼!”
丁秀才冷哼一声,坚定的目光迎上玉娘,掷地有声道:“我曾在青州做府上幕僚,两千石赈灾粮是我亲耳听到,亲眼所见,又怎会随意捏造,那老夫的圣贤书岂不是百读了?”
面对丁秀才的反问,玉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看得出丁秀才应该不是在说谎。
那若此事为真的话……
玉娘有些不敢想象,整个人心中纷乱了起来,就连呼吸也变得急促,高耸的胸脯因为呼吸变的急剧上下起伏。
只不过此刻的大好景象却没一人在欣赏,大家都被丁秀才所说的事情深深震撼到了。
沈默同样惊诧,他不由脱口问道:
“所以你的伤是……”
但他还没问完,丁秀才便义愤填膺地接话道:“是,我跑去质问他们,但他们不承认,声称朝廷只派了五百石的赈灾粮,我不依要看凭证,他们便打了我,呵,打人,他们是心虚罢了!”
丁秀才说道激动之时,身体都有些颤抖,紧锁眉头哀叹道:
“五百石!五百石赈灾粮能够姑苏城全城百姓吃多久?不到一月!一月之后,饿殍遍野,尸横遍野,这姑苏城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他们这是在害命啊!”
沈默仰头,借着酒馆的烛火看着此刻有些难以自控的丁秀才,也看到了他眼角的那滴浊泪。
这一刻,他发现自己似乎从未看透过丁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