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承先烈之志,灭六国而天下尽归于己手。”
“缘何要将所得之天下,分与他人享之?”
“故此,始皇行郡县之制,欲揽天下之权于己身也。”
当陆仁说到这里的时候。
密室中的嬴政,第一次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他低着头,不说话。
头顶的旋梳上的玉珠,随着颗颗垂下。
那定格的背影在这个再无第二人的密室,竟然是罕见的多了一丝孤独。
不,或者说是孤寂。
人言何为寡人?
嬴政不知道别人是什么理解的。
反正在他自己看来。
便是整个天下最为孤独之人。
寡亲、寡义、寡仁、寡德……
行于天下,却无一人能懂。
纵天下跪服,却无一人是知己。
今天下已定。
摆在天下和嬴政面前的,其实就两个选择:一是效防周制,行分封之制。
其二。
也就是现在的嬴政正在做的事情:揽天下之权于己身。
在那个扶苏身旁的死囚口中,他有了一个确切的名字——集权。
然而如今。
周虽亡。
周之制,在这八百年间,早已是深入人心。
故天下人人,皆以分封,皆愿分封。
故此。
在决定集权的那一刻。
嬴政便是明白。
之后,他注定是要与天下为敌。
受千夫所指。
然嬴政,宁愿坐在那孤高的云端,面对所有的质疑于指责,亦绝意集权。
至于所谓的是非功过?
那又如何?
“然而,这条集权之路,注定为天下所不容,注定为天下所不解。”
正说着。
陆仁起身,脸上的表情也带着一丝感叹。
扶苏抬起头来,身躯在微微的颤抖着:“然而父皇他……父皇他不知此事么?”
陆仁缓缓的摇了摇头:“不,他自然清楚此事。或者说,他比天下所有人,都更清楚此事。”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故而,他失败了。大秦,亦因之,二世而亡。”
仅仅一句。
方才在低头中的嬴政。
便已经是猛然抬起头来。
须发皆竖,狭长的眼眸之下,惊鸿迸射而出的目光,便如同出鞘的利剑一般。
带着要斩尽一切的锋锐。
双唇低垂一向平淡的面容下,也终满是狰狞和疯狂。
在这仅始皇一人能听见的密室之中。
嬴政冷笑,大喝声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若天欲大秦亡,朕便使大秦生!”
“朕和大秦扫清六合,天下一统,必将万世永昌!”
“朕败了!?”
“朕绝不会败!”
“绝不可能!”
呼声一声高过一声。
他的面前,没有敌手。
如果有的话,也只能是天。
但哪怕是天,这位大秦之主,也会毫不留情的将其击碎。
因为他要开辟的,是一个开天辟地的时代!
他要创立的,是一个亘古未有的制度!
他要让这天下凝一,他要让这天下,只有大秦的声音,只有他嬴政一个人的声音!
“始皇该正朔,易服色,以水为德,除谥法。”
“欲立天下36郡,更名民曰黔首。欲收天下之并,聚之咸阳;销铸十二金人及钟了。一统度量衡石丈轼。车同轨,书同文。徙天下富豪十二万户于咸阳。”
“大一统终临于华夏,他终成矣……”
一声幽幽的叹息。
嬴政微微一愣,抬起头来。
和他同样抬起头来的,还有扶苏。
目光中,同样是带着迷茫:“可是先生,父皇,他终是败了……”
陆仁笑了,缓缓的点了点头:“然也,始皇败了。”
“然大一统之制,未败。”
“秦亡,然其后者,必承起制;纵此后天下,分分合合;然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华夏,必凝一也。”
话虽然是这么说了。
扶苏依旧是迷茫。
唯独隔壁的密室之中。
嬴政浑身一颤,目光灼灼的抬起头来。
“先生之言,扶苏不知也。”
“父皇为何会败,大秦为何会亡?然大一统,为何未败?”
带着扶苏的疑问。
陆仁将目光望向远方。
在这密不透风的牢房,陆仁的目光却仿佛飞了好远好远。
飞到了遥远的天下边疆。
也飞到了遥远的以后。
“与天下为敌,故而始皇有败。”
“顺天意而为,故而大一统未败。”
“故吾思之,成败之因,或早在始皇之心也。”
当陆仁说到这里的时候。
顿了顿。
“因为始皇早知,他揽天下于己身,却无法尽收天下之心也,若以数世之功而毕于一世,终不可为。”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直面天下所有质疑。”
“他之功绩,无人诉说;世人将言,始皇帝嬴政,乃暴虐独裁之君也。”
“心中所思、所想……皆不为外人所知;心怀雄志,然最终世人却皆以一暴君道之。
“大抵,他便是这世上最孤独,亦是最无助之人吧。”
说着这话的时候。
嬴政愣住了。
那目光死死的盯着那一堵墙之上。
仿佛要将那堵墙,给直接穿透一般。
眼角在微微的颤抖着。
连带着那脸庞,那伟岸的身躯,也是在紧跟着微微的战栗着。
不是因为别的。
正因为陆仁所说之言。
一字一句,皆是说到了嬴政的心里。
很多东西。
甚至很多时候,就连嬴政自己都没有想过。
却是被眼前的陆仁,皆为道破。
“朕的大秦,当真会二世而亡么?”
嬴政转头。
望向了远方。
透过密室的窗户。
在外面,是一望无垠的蔚蓝天际。
那外面,每一寸土地,每一寸天空,皆是是大秦的天下,是他嬴政的天下。
放弃吗?
不过片刻。
嬴政冷笑。
只是缓缓的摇了摇头。
大步踏前。
在他的人生中,从无放弃二字。
哪怕路途之上,满是荆棘,危机四伏。
哪怕这是一条注定走到死胡同的绝路,亦是如此。
“陛下,此人名为陆仁。”
“值宵禁之际,流窜于咸阳城中,为巡游小吏所拿。除却一姓名之外,身上并无验传,亦无其他足以证明身份之物。以狱掾之言,此人或为六国之余孽,潜伏咸阳城中,图谋不轨!”
“故以死罪,数日后即当处以枭首示众之刑!”
于是乎。
当赵高屁颠屁颠的从狱掾处取得陆仁卷宗之后,将卷宗递于嬴政。
却是忍不住为之一愣。
因为这位大秦的始皇帝陛下,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却是径直的走向了隔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