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十年苦修饱受的压力倾泻而出。
两行清泪流入徐长青的嘴里,咸的发苦。
苏宁枝眼眶湿红,走上前抱住他,轻拍着他的背道:“回家好,回家好啊...”
徐久安用衣袖拭去眼角的泪水,沉声道:“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
令人动容的团圆场景很快被打破。
“娘,你看长青回来了,我们是不是该去桂花楼吃顿好的啊?”徐南春转动眼珠,狡黠一笑。
挣脱束缚的徐远志“嗷呜”一声,应声附和。
没等徐宁枝回应,徐长青先道:“就不出去吃了吧,好久没回家,我想念家里的饭菜了。”
别啊,家里的饭菜可难吃了...
徐南春掐了掐弟弟肉乎乎的脸,悲伤到说不出话来。
于是,周家养了三年舍不得杀的老母鸡被炖成了高汤,下了一大碗鸡汤面,上面还飘着两个它下的蛋。
徐南春眼神幽怨的望着娘亲,只因那是她亲手养的,本想等到过年的时候做叫花鸡吃。
可恶啊...
徐远志不争气的流下了口水,气鼓鼓的问道:“娘亲!凭什么他的阳春面和我的不一样?我也要——”
啪!
这下好了,两边脸一样肿了。
徐久安扯了扯嘴角,骂道:“死小鬼,这么大了一点都不懂事,叫哥哥。”
“呜呜,哥哥,我想吃你的面...”
望着泪眼汪汪的徐远志,徐长青心软了下来。
然而,苏宁枝眉头微皱,不耐烦道:“你别惯着他,天天就知道吃,都快吃成个小胖墩了。”
徐长青斟酌了一下,颔首道:“确实胖了点,我看他以后不能吃肉了,吃点素挺好的。”
原来能吃不是福,是一种过错?
徐远志欲哭无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他想要从情同手足的姐姐那里寻求一丝安慰。
可换来的只有两声无情的“呵呵”。
“傻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娘亲偏心不是一两天了。”徐南春撇过头,不想理他。
吃罢饭后,众人收拾好各自的碗筷,移步向屋外。
徐家家规之一:“自食其力”,意为自己吃的饭自己收拾,不养闲人。
庖厨内,墙上挂了些过年吃剩的腊鱼腊肉,案上摆放着几颗蔬果,上面还沾着水,想必是今天买的新鲜货,再旁边,便是忽悠弟弟帮忙洗碗的徐南春。
徐长青对此深有体会。
灶房的北面有一处灶王龛,夫妇俩正在拜灶神,也就是中间的火德星君神象。
求的无非是徐家红红火火,子女皆有好兆头。
徐长青抱着复杂的心情将洗好的碗筷放在厨柜,不由回忆起三清山的生活。
大多时候服用宗门发放的辟谷丹,偶尔喝点白粥,实在嘴馋了,就着咸菜吃馒头。
口腹之欲倒是好说,会随着时间逐渐变淡,可思念之情却在无数个夜里加深。
“呐,小青青,愣着干嘛?出去乘凉啊。姐跟你说,庭院里来了一只橘色的狸猫,老好玩了。”徐南春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旁,自然的挽起手臂,抬头道。
又不知何时,那个矮她一头的小男孩已经需要她仰视了。
徐长青愣了一下,低头望见徐南春莞尔一笑,忍不住勾起嘴角,嬉笑道:
“好啊,姐。”
从此刻起,姐弟俩多年未见的生疏感倘若消失不见。
两人往屋外走去,一个圆圆的小脑袋突然从两人中间探出,哭丧着脸:
“姐姐,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呜呜,坏蛋,不准你抢我姐...”
徐长青和徐南春相视一笑,然后乐呵的拉起徐远志的小手。
走在三人身后的徐父徐母见状,唏嘘不已,只道是眼里进了风沙,模糊了视线。
......
夜色熏熏,五月的风吹亮了临安城。
只见万家灯火,不知多少孤人守在窗前,为瓢泊在外的游子留一盏灯火。
堂下。
廊道处摆放着几个蒲团,徐长青和父母围在一个四平茶桌前,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爹,家里的钱财还够用吗?我身上还有几块灵石,不若拿去换了钱财。”
徐久安:“够用的,你留着就是了,说不准哪天需要还能用上。”
苏宁枝:“青儿,待在家里感觉怎么样,你原来的房间我一直给你留着,怕你睡不习惯。”
“挺好的,家里相较于山上自在多了。”
徐长青忽然想起什么,一本正经的讲道:“就是变化太大,一时间还不适应。”
“好比扩充的庭院,多出的假山、竹林、廊桥,尤其是门口的两尊白玉貔貅。”
苏宁枝捂嘴轻笑,“还不是你爹请人弄的。”
徐久安抿了一口茶盏里的乌梅茶,摆摆手道:
“长青啊,爹其实一直认为家里没必要弄这么气派,房子大了反而不好打扫,咱又不习惯请人帮忙。”
徐长青若有所思,他给家里寄钱扩建的时候还真没想过这么多。
苏宁枝眉头一皱,用力拧了下徐久安背上的肉,没好气的说道:
“我看你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青儿在山上待了这么些年头,回了家还不能享受下清福了?”
“嗯...”
徐久安大抵是困了,宽厚的肩背摇摇晃晃,不再说话。
徐南春慵懒的躺在竹制凉椅上,怀里抱着一只圆滚滚的橘猫,身侧的盘筵里放着茶果,不过她并不喜欢喝茶。
白瓷杯里装的是用乌梅、冰糖、蜂蜜熬制的酸梅汤,同样是消暑之物,但味道齁甜。
至于徐远志,他在庭院里玩了一会儿就累了,现在正酣然入梦呢。
月上枝头。
堂前的桔树已然开满了黄白色的小花,虽离结果还有小半年的时间,却隐约能闻到一股桔子的清香。
徐南春掐算着时间起身,来到井前将地上的一个髹盆打满水,慢悠悠的将它拎到花圃里,再一瓢一瓢的给她种的那些宝贝花卉洗尘。
徐南春喜欢把浇水说成洗尘,她觉得这样说更有意境。
“哼哼,再过一段时间凤仙花就要开花了,到时候把徐远志的指甲全染上花色。”
徐南春眯起眼睛,望向远处熟睡的弟弟。
好些日子未沾酒的徐久安借着儿子回来,总算有机会把那坛藏在树下的剑南春酒挖出。
一阵夏风吹过,他忽的打了个激灵,转身看向苏宁枝,谁知她抱着徐远志,连头都没抬一下。
顺着视线望去,缘道是女儿在注视着这边。
不就是给你起了个酒名嘛,至于这么瞪着为父...
徐久安讪讪一笑。
徐长青端起酒杯品了一口,绵软醇厚,余香悠长。
“若是被宗门里的长辈看见,怕是会大发雷霆,应该要被关几个月的禁闭吧...”
不过,道人破戒仅仅是针对道人而已,反正他已做回凡人,无需在乎这些。
咚,咚...
嘹亮的暮鼓声回荡在临安城里,一时间竟盖过了蝉鸣。
若问地处大周东南的临安有何奇观异景,人们第一时间会想到天下闻名的临安钟鼓楼,九楼之高,丹柱碧瓦,画栋飞檐,声传万里。
暮鼓晨钟当如此。
除却钟鼓,便是过了立夏的烟火节,特以烟火拜火神,故称之“火供”。
且看,位于临安城中央的钟鼓楼宝顶出现了一丝火光,紧接着——
嘭的一声!
火红的焰花绽放开来,霎时间就把夜空照亮,一朵朵烟火紧随其后,火树银花,替蝉鸣夏。
徐府,堂下的五人挤在了一块,感受着这片烟火气。
徐南春望见两眼放光的徐长青,解释道:
“第一个放的是‘小闪烁’,相当于烟火里的火引子。散落成一片片白花瓣的烟火名为‘苏仙梅花’,那个蓝绿色的玩意儿是‘大青莲’...”
不知为何,徐长青想起了当初入宗时,一位长老提出的问题。
“道是什么?”
“道是一,道是二,道是三,道是万物。”有弟子取巧,如此回答。
长老却说:“是也,非也。每个人的道都不同,唯有自己的道,方为大道。”
这一刹那,徐长青的心里有了自己的答案。
“道是倦鸟恋旧林,道是家和万事兴,道是人间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