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天有多高,也没人知道地有多广。
周王姬昌终止了持续百年的战火,将黎民众生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立国为周,又沿着东南至西北划定为方,从边海到高山划定为圆。
由此,普天之下有了方圆一说。
地处扬州与锦州边境的临安城,归于益州郡,占地万亩,城内万户,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县城。
钟鼓与烟火虽天下闻名,却仅局限于临安,真让天下人赞不绝口的另有其物。
有道是“红绿青黄黑白”,在茶仙陆羽写的《茶经》里,临安的祁门香、西湖龙井在红绿两道皆是名列前茅,位于十大名茶之中。
许是随了徐南春的口味,徐长青喝不惯这两种名茶,偏爱香气清雅、回甘悠甜的雨花茶。
据说啊,天下最好的祁门香能品出七种不同的味道,又被称为“群芳最”。
可谓是人生百态皆在茗中。
不过他才二十有六,自然喝不出个所以然。
堂下,一人一茶,两眼瞪独眼。
“不夜侯,你这里面装的是清河雨花茶吗?”徐长青仔细端详着手上的茶妖,尽管它摇摇晃晃的,里面的茶水却没有倾洒的迹象。
不夜侯单手托着沉重的杯盖,弯下了茶身:“唔。”
徐长青如同一只好奇的狸猫,伸出手指触碰不夜侯的杯身,逗得它嗨嗨嗨的笑。
“不夜侯,你能走路吗?”
“唔?”
许是不夜侯刚化为妖,还没熟悉茶身,迈动两条纤细的茶腿时一下子没站稳,从徐长青的手掌上摔落下去。
就在茶妖落至地面的前一刻,一双沉稳有力的手捧住了它。
然后,缓缓放在了地上。
“唔唔唔...”不夜侯稳住茶身,却是大哭起来,从大眼睛里流出一滴滴浅草色的茶水。
茶香四溢,苦涩中似有一抹甘甜。
徐长青哭笑不得,轻轻的摸了摸它的杯盖。
等到不夜侯止住泪水,他方才端起茶壶,往自己手心里倒了些茶水,问道:“你要喝茶吗?”
不夜侯点了点茶杯头,喝完茶水后摇晃着杯身,忽的又从眼里挤出了茶水。
“唔...”
“原来如此,你不是在哭啊。”
徐长青大抵是明白了。
据不夜侯所说,茶妖以茶水为食,激动的时候眼里会流出茶水,比起之前茶味儿更为浓郁。
徐长青心想,茶妖泣茗,倒是与鲛人泣珠不无相似之处。
彼时,一位唐突的访客进府叨扰,顺着茶香来到庭院。
轻浮的脚步声将小桔从睡梦中惊醒,起身,恶狠狠的喵了一声。
虽是它闻过的气味儿,但是它讨厌的人来。
人未到,那股常年厮混勾栏青楼,在女人堆里染上的胭脂味与苦酒味就散发了出来,若是细嗅,或许能闻到来之不易的浓茶味。
徐长青猜到是谁来了,也只有他能够在第一时间得知自己回来的消息。
不夜侯懂事的藏在了茶壶后面,仅露出一只大眼观望。
“哟,谁家在煮茶啊,这么香?”
周迎春站在廊桥之上,身着墨青锦袍,手持竹木折扇,两鬓垂肩,面貌不菲。
如此翩翩少年郎,哪家姑娘不怀春?
只可惜徐长青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扯了扯嘴角,反问道:“嘿,周大公子,什么风儿把您给吹来了?咱这寒舍陋室,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啊。”
“今日的风儿,甚是喧嚣。”
周迎春装作没听见,从桥上慢悠悠的走下,路上轻摇折扇,来到跟前的时候缓缓合扇。
徐长青一脸无奈,皱着眉头道:“你这骗小姑娘的把戏在我面前展示干嘛?”
“哼~”
周迎春跺了跺脚,掐着兰花指收起折扇,声音尖细的说道:“讨厌,客官真是不解风情。”
语罢,小桔像是见了鬼一样,伸出爪子捂着猫口干呕。
徐长青也不遑多让,以手扶额,不忍直视。
若是话本故事里的书生都像他一样,世上不知会少多少渴望爱情的痴心姑娘。
名可知贵,周迎春乃是临安府署,当今县尉之子。
貌如其人,他自诩为得天独厚、放荡不羁的纨绔子弟。
三个词一褒一贬,中间夹着个褒贬不一的,让人想入非非的同时,却是对他的三种解释。
徐长青没好气的问道:“你来找我做什么?”
“怎么,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周迎春作势要踹他的样子,冷声道:“咱俩穿一个开裆裤长大,好歹有十几年的交情,你徐长青上了一趟山就翻脸不认人啊?”
“这话老宋已经跟我说过了。”
“呵,老宋慧眼识人,你这家伙就是这么薄情!我若是不来找你,你指定不会来找我的。”
“放屁。”
徐长青摇了摇头,笑骂道:“我要是薄情就会提前与老宋说好,狗与周迎春不得入门。”
周迎春这下是真踹了出去,不过却是落在了阶上,顺势坐在了堂下。
“啧啧,这修行之人就是不一样啊,你在山上待了十年还像是弱冠的样子,身上仙气飘飘,确实有仙风道骨的感觉。”
“这话老宋也说过了。”
“呸,老宋什么话都说过是吧?”
周迎春说着朝茶壶的方向伸手,徐长青来不及阻止,不夜侯却自己跳了出来。
“唔!”
周迎春:“?”
“它说你身上有酒臭味,不该是品茗之人。”徐长青贴心的解释道。
想到他修士的身份,周迎春的脸上由诧色恢复至正常,清了清嗓子,问道:
“它是?”
“说来话长,它原本是我的茶盏,现在变成了茶妖,名为‘不夜侯’。”
不夜侯单手叉腰,点了点头。
徐长青索性大大方方的说了出来。
倒也不必刻意隐藏妖怪的事情,实际上,无意的保护,或许会伤到它们的心。
周迎春起了兴致,观察着这小家伙,突然皱了皱鼻子,惊讶道:“原来刚才的茶香是它身上传来的,我就说嘛,清河雨花茶怎么会是这个味道。”
“难不成你这些年去当了茶博士,鼻子这么灵。”
“嘿,你怎么知道?”
“不过啊,我这茶博士做的可太大了。”周迎春张开手,眯着眼道:“你走后的这十年里,我在临安城开了几十家茶馆,正好就叫作‘不夜侯’。”
“你这茶馆...”
徐长青拍了拍手,面无表情道:“不会还兼顾勾栏和青楼的作用吧?”
“别乱讲,我这可是正经茶馆。”周迎春摆了摆手,补充道:“也就能喝酒打牌,泡个素澡,里面的戏子、伶人、舞女都是良家姑娘,卖艺不卖身的那种。”
徐长青直呼好家伙,这还能叫“茶馆”?
这明明就是新时代的产物,当初他只是随口提了一句洗浴中心的理念,谁知道周迎春真的实现了。
“对了,我听取你的意见,按摩博士都请的是城里的老郎中。”
周迎春后背不自觉的发痛,但还是竖了个大拇指:“广受好评。”
“你爹怎么看待这件事?”徐长青问道。
“我爹?”
周迎春一想到这里,脸上神采飞扬:“我爹一开始还谴责我不务正业,后来啊,他经常带着府署的大人来照顾我生意,去的便是那钟鼓楼附近最大的茶馆。”
“我这生意,不说日进斗金,红火的时候日进万银还是有的。”
这茶馆身后的背景之大,何人都不敢惹事闹事,自然是坐在钱眼上,等着白花花的银子往外流。
徐长青倒是不羡慕,钱财不在多,足够用就是了。
更何况人各有志,出处异趣。
硬要说的话,他以前追求的是修道长生,现在的话,无非是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琢磨了一下,徐长青调侃道:“你以前所谓的黄粱一梦?”
“托兄弟的福,现在实现了。”周迎春拍了拍他的肩膀,嬉笑道:“我现在是临安最有钱的人,而我爹是临安第二有权的人。”
周迎春指了指地上,用手遮住嘴巴,在他耳边低声讲道:
“在这里,我周家一手遮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