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锣声响彻临安。
走街串巷的打更人,扯着嗓门,尖声喊道:“关门关窗,防妖防盗...”
大周没有“宵禁令”的说法,偶有夜不闭户的人家,门前栓着的大黄犬倒不是为了防贼,主要是为了防妖。
据说犬、鸡、猫等兽类,对妖物的感知很灵敏,能够起到预警的作用,所以家家户户都养了些“毛孩子”,对待它们比自己的孩子还要好。
百姓们对于妖怪的普遍理解是夜里出没的野兽,惧怕火光,见声避行。
商铺点灯笼的原因大抵也是如此,防止妖怪袭击房屋。
像是在青江坊的虎鲨妖,便是例外了,否则也不会引起如此大的慌乱,由此,即便没有宵禁令的律法监管,百姓们也会老老实实的呆在家里,偶尔弄出点摇床板的噪响,吓唬吓唬路过的妖怪。
六十四坊明月夜。
唯有位于城池中心的中正坊,依旧灯火通明。
镇妖事物司内。
除了有家室在和老婆打牌的或是年老高寿的,在守夜的值房里打娘娘牌的,刚从公事房的床板上爬起,连官服都来不及换的,小精怪、大妖怪的,现在皆是聚集在平常集会的中堂里。
满屋二十多口人,外加几只妖怪,紧张兮兮的围在徐长青和陆月儿身旁,关怀备至。
关怀的对象自然不是徐长青这个新来的,而是对咱镇妖司的司花,陆月儿。
“陆丫头出去纪妖被妖怪袭击了?”
“什么,小月儿被妖怪弄伤了!”
听闻此言,一堆人开始从衣袍里掏丹药,拿符纸。
另有一只疗伤神通的桃枝妖,迈着两根分叉的桃枝小短腿跳到她的肩头,连忙抖落几片桃花瓣。
陆月儿哭笑不得的摆了摆手,喊道:“我,我没受伤啊,谁乱说的我受伤?”
徐长青对她的处境深有同感,默默的将贴错在自己脸上的符纸揭下,放进须弥芥子袋中。
但,这些中老年修士听而不闻。
没办法,陆月儿几乎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从十多岁的小丫头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而这些妖怪都是陆月儿亲手饲养的,可谓是衣食父母了。
“赶快喊天象科的医正王老头过来,算了,他给人看病不靠看...全靠瞎蒙。”
“没错,跟个算命的一样,真丢我们道人的脸。”
“老夫就在这里,别喊了,让我看看伤到哪里了...哎哟豁,伤的这么重,流血流的瘦了一大圈,小脸蛋都瘪了,头发怎么变这么短呢?”
徐长青一脸黑线的撇过脑袋,往陆月儿身后站了些。
“老王,你刚才跑去值房打牌忘拿花镜了。”
“谁,谁打牌了?”
“啊?!竟然敢欺负我们陆丫头,朱大伯磨了十年的斩妖刀看来是要出鞘了,今夜定让那妖怪知道夕阳为什么是红的,定要将它砍断!切开!剁碎!”
“老朱,你这个天象科的保章正还是乖乖数星星吧,专业事专业人,我这‘纪妖出马’现在就过去降妖...”
“哎呀,我没有受伤!”
陆月儿忍不住用力跺了跺脚,猛撸了两把怀里抱着的食铁兽,娇嗔道:
“我还要跟杜叔叔讲妖怪的事情,麻烦大家先回去休息吧,明天再来看望,呸,明天好生作工。”
陆德正这个司晨方才赶到,站在中堂门口招呼道:“明儿早晚到的人扣双倍俸禄,我看你们闲得无聊不好好休息,不若以后散值再晚一个时辰?”
于是乎,本来拍着胸脯吹三道四除妖的,单纯来凑个人数看热闹的,夜里睡不着躲婆娘的,不明白发生何事还没开灵的,一拍而散。
陆德正这才跟着杜光走了进去。
杜光乃是镇妖司的司历,他和陆德正并不归属具体的科,而是镇妖司的“领导”,修为皆在筑基期。
值得一提的是,仅仅不惑之年他已是发际线重灾区的一员,如今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有人讨论他头上宝贵的几十根头发。
若是被他偷听到议论的声音,保准给那人安排半年都忙活不完的疑难杂案。
陆德正对待这个宝贝女儿当然比这群闲人更胜千万筹,一阵嘘寒问暖,就差给她拜拜三清,或是用通灵术请医仙上身了。
“阿爹,都说了我没事。”陆月儿伸手捂住柔夷,无力的解释道。
陆德正长叹了一口气,“月儿,阿爹明白你随了你娘的性子,倔的狠,通常说自己没事就是有事。还记得你小时候总喜欢在镇妖司跑来跑去,摔倒受伤了经常挥着小手说自己没事,波棱盖磕破后都流了一腿的血...”
“唉,为父就不该允许你跟着司徒先生修行,我早能料想到你会遭受妖怪伤害的,应当安排些人手护着才好。”
“可我这次真的没受伤啊!”
眼看陆月儿急的眼泪都要流下来了,要是真安排除妖科的人跟着她去纪妖,那还算纪妖博士吗?
算个鬼鬼喔,跟衙署里的主薄有什么区别。
还好,徐长青替她讲明:“陆伯伯,事情是这样的,那妖怪当时用了类似风刃的神通,我挡在陆姑娘前面,她除了被吓到,没有半点伤势。”
“月儿,是这样吗?”陆德正挑了挑浓眉,对他说的话听信了一大半。
毕竟,有除妖救人的前例存在,又有河伯使者引荐,最重要的是,徐长青长得就很让人信任,不是指老实人的可靠,而是指他俊的令人踏实。
陆月儿缓了口气,重重的点了点螓首:“是的,我爱操心的老父亲!”
“老”字深深刺痛了头发渐白的陆德正,只见他闷闷不乐的捂住心口部位,坐在了一旁的太师椅上,却是偷瞄着令人放心的徐长青。
果然让他们俩接触是正确的选择,不然月儿这次就要出事了...
站在一旁的杜光如同黑夜里的月光,皎洁且明亮。
他终于有了插嘴的功夫,连忙道:“行了,老陆,我还要书写案宗呢,让我跟你的宝贝女儿讲两句。”
大概一刻钟的时间,陆月儿和徐长青将事情交代清楚。
杜光纪录完毕,收起发光的书妖,便匆匆离去了。
陆月儿打了个哈欠道:“阿爹,我去休息了。”
“休息?我看你不是挺精神的,以后不准夜里跑出去纪妖了。”
“啊?妖怪不都是夜里出现嘛?”
“纪录一些小精怪就可以了,它们在白天的时候也能找到。”
“那些小精怪有什么可纪录的,妖怪书上都纪录了百余次了!”
“反正夜里不准出去了,一个姑娘家家的做什么不好,非要当个纪妖者,就不该让你修青云决,从小就喜欢四处乱跑,长大了更是满屋顶跑...”
“爹,你这是歧视纪妖科。”陆月儿语气幽怨道。
“你...我现在就跟你娘万里传音,你跟她说去。”陆德正气的吹鼻子瞪眼睛,旋即唤出了价值上百灵石的万里传音符。
“咳咳,我跟家里人报个平安,怕他们担心。”徐长青淡淡的讲道,随后走出中堂。
徒留下准备秉烛夜谈的父女俩。
......
有道是“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临安的梅子在五月便褪去一身的青绿,黄透了,也熟透了。
位于凤阳坊的黄梅街。
徐长青随手从路边的梅子树下摘下几颗黄梅,丢入嘴中,口感酸甜,吃完将核儿吐在了渣斗里。
一阵微风拂过夜云,雨点呼哧呼哧的落下,由小到大,由稀到密,雨速是不会变的。
就跟徐长青总是提醒自己往须弥芥子袋里放伞一样,他肯定是不会放的,因为总忘。
好在落月长廊就在凤阳坊不远处,淋不了几步雨便能到了。
闲坐在山沟沟亭下,这次却是独自一人。
徐长青不禁心想:“山沟沟亭为什么要取山沟沟的名字呢?”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跟他在听雨还是雨在听他一般深奥,短时间内恐怕是想不明白的。
意思是,他可以思考这些用以打发时间。
不久后,他的思绪就被打断了,只见从街边走来了一位被雨水打湿的女子。
下这么大的雨没打伞,湿的应该很透彻...徐长青暗道。
却是顾忌女子占他便宜,坐在了亭里的阴暗角落处,头也偏向了河面的方向。
毕竟,男孩子在外面也要保护好自己。
尤其是像他这么俊朗的,更应该如此。
徐长青并没有看见女子身穿的水袖百褶凤尾裙已经近乎透明,贴在莹润修长的双腿上,而白色亵衣绣着的鸳鸯锦鲤呼之欲出,蚕丝锦袜下的玉足若隐若现,令人垂涎欲滴。
自然也没有听见女子惊呼有人的害羞声,以及臀儿坐在长椅上发出的啪嗒声。
当然,更不是为了当变态才坐在阴暗的角落里。
他将灵气运于双眼偷偷观察女子的时候,女子似乎也在望着他。
不对,她是在光明正大的盯着我完美的侧脸看。
徐长青以为女子是贪恋自己的美色,谁知她语气惊喜道:
“徐长青?”
徐长青在心里直呼好家伙,没想到碰见以前认识的了,这下遭了,转而一想,原来是熟人啊,这下更遭了。
总之,他很尴尬。
他尴尬的转过脑袋,尴尬的与女子对视。
女子的衣裙被打湿了太多,徐长青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里看,本想低头看看,但娘亲教导自己与人交流的时候,应该看对方的双眼。
那是一对桃花眼,左眼下染着一点泪痣。
不是在春日里盛开的桃花,而是被雨水打落在地上的“烂”桃花,那棵大春桃好似山沟沟亭,女子是地上的桃花,而泪痣是他,意味着树下的闲人。
徐长青突然理解,为什么爱花之人喜欢拾花了。
意境之美,无以言喻。
徐长青失神了不知多长时间,在山上养了十年的气竟然都没守住心房,连忙咬了一下舌尖,方才确认道:
“好久不见...沈初白?”
他不敢相信,这是十八岁,一个桃李年华的姑娘能有的规模。
这歹吃多少木瓜啊?
他忽然后悔了,后悔跟周迎春讲的那些无关紧要的话语,后悔他不相信对方说的“貌若天仙”之类的形容词。
沈初白轻蹙柳叶眉儿,用略带点不情愿的语气,以及婉转的腔调讲道:
“是不见好久。”
此声仿佛下了魔咒,让徐长青不由自主的责怪起自己,为何是如此薄情寡义之人。
“抱歉,我回临安后没有去找你。”
徐长青不是一个喜欢找理由的人,发生的事情便是了,但此刻,他却挠着头发歉意道:“其实我想在宁安桥上遇见你,前些日子经常在桥边看老人下棋,令人惋惜的是,总是没遇上。”
“你不信的话可以去问河边一个下围棋的沈姓老人,我,我经常跟他下棋。”
“我信。”
沈初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喜悦、激动。
她从嘴里吐出这两字,仿佛吐出了一整个夏日的烟火。
惹人遐想,又是耀眼。
徐长青愣了一愣,不经意间瞥见她的手臂微微颤动,便从须弥芥子袋里拿出了一件三清山穿的薄衫,递了上去。
“谢谢。”
沈初白轻笑道,接过衣衫,光滑如玉的手指自然的与他的手背接触,划过,轻轻的将薄衫套在身上。
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是一副山水画。
徐长青看的心疼,不禁问道:“沈姑娘,夜里为何要出门?”
“见人。”
“见谁...呃,我的意思是那人应该不是我吧?”徐长青被她云里雾里的话语,弄的不知所措。
沈初白轻抬手腕,摊开手掌,作了个请的手势:“自然是远在天边,却近在眼前的你啊。”
长廊之下,近水的浅草滩旁骤然传来一声清脆的蛙鸣。
呱!
旋即,丹田里的桃色之气被烟火气压制,缓缓蚕食。
“你为何知晓我会从镇妖司回来呢?”
徐长青的眼目明朗了些,不由纳闷问道,总觉得这沈初白的一举一动不太对劲,一个人的性情难不成能有如此大的变化?
而且,真的有人刚好长在自己的心尖上吗?
完美本身就是一种问题。
沈初白微不可察的低了低螓首,眼眸中泛出一抹桃红,再次与他对视。
彼时,雨声变小,风也渐渐的停了。
夏夜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就跟风中的草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