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荻走了之后,陈蕾和夏清如把谭庆梅叫起来,推过轮椅,他们带老人去做了个术前的心脏彩超。
做完检查,回到病房,谭庆梅对陈蕾说:“粥粥变了,我怎么也不能把她跟从前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联系在一起。”
陈蕾和夏清如听了都笑,陈蕾摸着母亲的手臂,说:“我们都四十好几了,还天真无邪呢?”
“四十好几了,也是妈的小孩,”夏清如毫不犹豫地和岳母站在一个阵营,他看向陈蕾的眼神很温柔,说,“将来,卷儿五十好几了,在你眼里也还是小孩。”
“哦,对了,”陈蕾头疼地扶住前额,说,“你宝贝女儿又在发功呢,一直拒接我的电话,恐怕是把我拉黑了,这孩子看来是要立规矩,不然,将来难保不出大问题。”
“什么拒接电话,她肯定是午觉睡过头了,你还不知道她?睡着了,打雷都打不醒,她昨天晚上回去学习得挺晚,你让她睡吧。”
说这些话时,夏清如背对谭庆梅,给妻子使眼色,陈蕾立刻反应过来,她不该在母亲面前说这些,惹得母亲担忧,她赶紧闭嘴,去给谭庆梅掖被子,越过夏清如时,陈蕾悄悄推了丈夫的后腰,他们夫妻二人很默契,得到这个指令,夏清如用还轮椅为借口,出了病房。
“妈妈,多喜欢汪荻一点吧,她够可怜的了。两次在婚姻上栽跟头,一般人谁受得了?她总也不回来,你以为她在南都过得很潇洒?不是的,她是伤了心了,不愿意回到伤心地。”
“我什么时候不喜欢她了?”
女儿的话,显然是勾起了谭庆梅的抵触,她越是矢口否认,越是表明心事被女儿看透。
虽然是病人,但谭庆梅的气色不算差,因为穿了条纹病号服,才瞧着是个病人,但今天是这样,明天就不是了,谭庆梅很清楚,明天是个大挑战,手术台上的事,谁能说得准呢?医生也不敢打包票,否则的话就不会让家属签那些可怕的告知书了。
望着女儿,谭庆梅忽而意识到,有些话今日倘若不说,来日恐怕就没机会了。
汪荻是谭庆梅看着长大的,眼见着汪荻步步走低,谭庆梅虽然怨她蠢笨,但并非不同情,可是同情归同情,她之所以越来越不中意汪荻,是因为汪荻越来越像廖芬芳了。
谭庆梅不喜欢廖芬芳,从来没喜欢过,江棉厂里估计也没什么人喜欢廖芬芳,谭庆梅一直坚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人民群众是有智慧的,英雄的所见是略同的。
但廖芬芳是汪瀚洋的遗孀,汪瀚洋对陈朝阳有救命之恩,当年两个人一同外出学习,学习班搞忆苦思甜的活动,重走长征路,冬天起雾,陈朝阳在林子里迷路,一脚踩空,摔到山涧里,是汪瀚洋连夜举着火把,不顾危险和低温,在腰上牵着绳子,脱了鞋,把刀插在石头缝借力,一寸寸地找,才把陈朝阳救回来的。
他们情同兄弟,老汪死了,老陈照顾廖芬芳母女义不容辞,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许多事陈朝阳不方便出面,都是谭庆梅去做,曾经,她很讨厌廖芬芳的臭脾气,觉得她刁蛮、孤傲、不讲理,可是后来她才发现,原来那些她所厌恶的品性竟是廖芬芳个性里的闪光点,因为,它们虽然不够好,但却是真实的。
如今,汪荻给谭庆梅的感觉就是不够真,她虽然老了,还没有老糊涂,女儿对一个捉摸不透的人掏心掏肺,总让她觉得担忧。
“错就错在当年廖芬芳让粥粥考省纺织学校的时候,我和你爸爸没有断了她的念想,粥粥要是和你一样上高中,考大学,怎么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她又不差的,哪怕考个大专呢?”
谭庆梅说话声音不大,语速很慢,口齿清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得毫不含糊。
“那时候纺织业多红火呀,你父亲做厂长的时候江棉厂年销售额一个亿!谁能想到那么大一个国营厂都能倒闭?她想把女儿送到我们身边受我们保护,我和你爸爸当然理解,也愿意帮这个忙,可是,我们的目光都太短浅,想法也太天真,大家都是肉体凡胎,谁能保护得了谁一辈子?人呐,好日子坏日子总归都是自己的日子,凡事还是得靠自己……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嗯,知道啦。”
谭庆梅歪头一看,陈蕾一边给她揉臂膀,一边抿唇忍着笑,分明是把她的话当耳旁风,她急了,将手臂一甩,说:“我告诉你,你爸爸要照顾他们母女,自然有他的道理,可我们谁都没绑架你,你不必背包袱!”
“哎呀,我背什么包袱呀,”陈蕾怕母亲动怒影响病情,像哄孩子一样去哄母亲,嗲声嗲气地说,“我心里有数的,采采多好呀,她哪里会让我操心,比卷儿好到不知哪里去了……”
这下,谭庆梅是真的生气了,但感觉到心脏锐痛后,她又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半晌,才慢慢地吐出一段话,她说:“你小时候和粥粥在一起的时间不比现在姜采采跟卷儿在一处玩的时间短,我请你回忆一下,我什么时候把她放在你前面了?没有吧?你们可不能犯糊涂啊,要永远把自己的孩子放在第一位,记住没有?”
母亲说的话,陈蕾觉得不对,首先,女儿在她心里必然永远是第一的,无人可以代替,另外,她对朋友一家的照顾比起父亲的种种作为来,实在微不足道,说句不害臊的大实话,她连自己的女儿都疏于照料,谈何照顾朋友的女儿?
也就是这两年,父亲去世后,她调整了生活重心,才和孩子们接触得多了些。
但用包袱去形容她的付出,就太夸张了,她是没好意思告诉母亲,周末让采采来家里和卷儿一起吃饭,一起学习,她是有私心的。采采虽然底子不扎实,但学习态度极好,她比卷儿用功,更努力,更珍惜学习的机会,古人求学还得找伴读呢,两个孩子在一起学习本就是两全其美,相得益彰的好事。
这些思索,陈蕾只在肚子里琢磨,她深知“顺”是“孝”的重点,从不出言顶撞长辈。
突然,病房的门被大力拽开,夏清如步履很急,陈蕾从夏清如的脸上看到了慌张,于是愣住了。
夏清如在很短的时间里收拾表情,从柜子里拿出公文包,说:“学校有点事,我要回去一趟。”
“哦……”陈蕾读夏清如的眼神,轻声说,“那你去吧。”
夏清如出门后,陈蕾对母亲笑笑,然后若无其事地缓缓走到门口,一拉开门,她就看到,一向沉稳从容的丈夫,竟然在奔跑。
关上房门,陈蕾走动到床头柜旁,拿起正在充电的手机看,果然,夏清如给她发了条信息,说,女儿不在家,联系不上,他回去看看。
谭庆梅问:“怎么了?”
“没事,我给老夏发个消息,让他从二环走,马上晚高峰了,堵在市中心的话,时间都被浪费了。”
不想让母亲担心,陈蕾选择打个马虎眼,糊弄过去,不过,她眉目里的愁色还是增多了。
丈夫发的消息是什么意思?意思是说女儿失联了吗?
毕竟是做老师的,虽然大学生与高中生是全然不同的两个物种,而且她也不带班,但几十年经验攒下来,什么样的学生都教过了。
女儿突来的异样令陈蕾想到离家出走,因为期末成绩下滑的问题,她和女儿的冷战至今没有结束,女儿正是青春烂漫之时,也是社会上那些恶狼猛虎们垂涎的鲜肉,她任性,赌气跑了,万一遇到坏人可怎么办?
然后,职业敏感又让她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轻生……这个念头更让陈蕾惶恐不已,她终于理解了丈夫的慌张,八成,他也和自己一样,将思维发散得太过了。
她还不知道,是汪荻打电话叫走了她的丈夫,用她的钥匙进了她的家,汪荻将空荡荡的屋子走遍,然后给夏清如打去电话,说家里没人,并询问要不要留下来给卷儿做顿晚饭。
轻生……怎么可能?昨天是吵了一架,但不至于……瞎想……不可能的事……
陈蕾这样宽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