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骗我?”
“不是。”
“还说不是!你刚刚还说不知道!”
“我是说她没和我在一起。”
女儿是在强词夺理,汪荻气得抬起手,但巴掌悬在半空,又松垮垮地坠落,最终化成了一指禅朝女儿额头戳过去。
“你赶紧跟我去天河新村,真是不省心,你夏叔叔都要急疯了!谭奶奶还要动手术,我看你们是打算闹出人命来!”
姜采采回到店内,收拾书包,她的白色A5笔记本下,压着张KFC的广告纸,纸上用黑色的美工笔写了一句话:
“大喊大叫的妒忌是笨拙的,保持沉默的妒忌才是可怕的。——《奥赛罗》”
盛煊的字潇洒大气,像流云一样舒展,姜采采喜欢盛煊的字,但母亲正站在橱窗前审视她,她不方便留下那张广告纸,只能弃下,背上书包,她抬起头,视线正好与汪荻对上,汪荻焦急地敲玻璃,催促她快一点。
“我去个厕所。”
姜采采做了个唇语,洗手间里,人虽然不多,但还是要排队,她跟在队伍末尾,查看手机,她看到了那通让母亲失态的电话,母亲是在气什么呢?母亲会怎样想象他们两人的关系呢?她轻蔑地笑笑,笑母亲什么都不知道,永远活得想当然。
把手机放回口袋,姜采采扭头向后看,母亲已经不在门口了,轮到她进小隔间,她将插销一锁,撩起大衣,从裤兜口袋里掏出另外一部手机,新的,智能款,整个手机没有键盘,满满全是屏幕,有电话正打进来,手机是静音状态,没有响铃。
来电者——“爸爸”。
姜采采没有接,她握住手机盯着看,直到来电被来电者主动挂断——未接电话多了一个,手机电量也好像更少了。
有人在关紧的厕所门上轻扣了几下叫她提速,她扬声说,稍等,然后卸下书包,拿出深蓝色的装卷子的作业袋,轻轻拉开拉锁,把智能手机关机后丢了进去,重新背好书包后,姜采采伸出戴着墨绿色羊毛手套的毛绒绒的食指,按动抽水马桶的水阀,一汪清水搅动漩涡,流入污秽的深处,她看着漩涡里最后一个气泡消失后,才打开门,垂着眼皮走了出去。
姜采采知道会有这一刻的发生。
不是梦。
是预见。
那天,夏绻跑来檀韵花园找她,在天河新村文静贤淑的少女一到檀韵花园就变了模样,她横躺窝在外公亲手打出来的皮沙发里,穿着绿尾鞋的脚踩在沙发扶手上,发狠说:“我就是要去南都!谁都挡不住我去见哥哥们!除非我死了!……不对,我死了,魂也要去见哥哥!”
姜采采轻轻拨下夏绻的脚,坐在夏绻用脚踩过的沙发扶手上,她轻轻挪动,用被穿成了九分裤的牛仔长裤悄然将鞋印擦去,然后说:“去南都的车费小汽车往返也就一百块,你去呗。”
“采采,你真得出去见见世面,等你见过大场面,就不会再说这么蠢的话了。这次算你走运,我准备带你一起去。”
“我不去。”
“你说什么?你在拒绝我?”
“一定要去南都吗?奶奶不是要动手术了吗?”
夏绻夸张地起了个调,像校合唱团练声时一样浑厚有力。
“姜采采,你少给我套枷锁,我又不是医生,外婆动手术我又帮不上忙,干着急叫添乱。我今天来,就是通知你,多带点钱,算我借你的,过完年,我加倍还你,你知道的,我说话算话。”
“我没钱。”
“你可真行,我爸常给你塞钱啊,都花了?”
夏绻从沙发上跳下来,直冲冲走入姜采采的房间,她细长的眼睛像探测仪,把被书桌占去了一半空间的小屋扫遍,姜采采感觉夏绻就要看到她藏电子阅读器的旧鞋盒了,连忙跟过去说:“你让我再想想。”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夏绻不能再俯视姜采采了,她很不习惯抬起眼皮看人,也不喜欢,因为,那样的话,她的眼白会漏出来,而且,眼睛会显得更小。
“别装了,我知道你在网恋,让你男朋友帮帮我呗。”
姜采采不接话茬,她拽过一套刚做到一半的数学卷子,问:“你作业做多少了?”
“做贼心虚,装什么呀,你男朋友那么多,我可什么都知道,你要是不帮我,我就不帮你保密!”
“只是朋友……”
“朋友?”夏绻窃笑着,“是啊,谁都能做你的朋友,保安也行,将来说不定要饭的也行。”
赤裸裸的羞辱让姜采采冷下脸,她缄默,用力写字,笔尖和纸张摩擦出沙沙声响。
“我们一起去嘛,好不好?”
夏绻弯着眼睛蹲下来,依偎在姜采采身侧,她总是这样,做不好的事,就要拖着她一起。
“采采是好姑娘,最好的,长得这么漂亮,成绩还这么好,将来一定有出息。我妈总把这话常挂在嘴上,你看,我多可怜,活在你的影子里。别不理我嘛,我说错了好不好?我们采采将来肯定会嫁个白马王子,有钱的老爷,你跟你妈不一样,你比你妈有脑子,不会走错路,哈哈,我外婆说的,采采,求求你了,别让我一个人去,好不好嘛?”
夜色渐浓,姜采采的眼睛盯着玻璃大窗外母亲的背影,脚步缓慢,走出肯德基的大门,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鼻腔和肺都是凉飕飕的,还不到七点,韩国男团的国内首秀还有一会儿才开演,她没看过演唱会,不知道流程是怎样的,她猜,这个时候,表演嘉宾就算没有就位,观众大概早已入场了吧。
汪荻拦下一辆出租在店外等待,像押解一样,她搜去女儿的书包背在自己背上,另一只手按着女儿,把她塞进车后座。
经过人民医院时,姜采采问:“妈,你是不知道谭奶奶的手术推迟了吗?没人告诉你?”
“哼,你们是故意的,是吧?故意趁家里人忙,顾不上你们,就惹是生非,是吧?”
出租车师傅爱凑热闹,时不时通过中央后视镜打量这对母女,他用过来人的语气说,女儿大了,不好管,汪荻赔笑脸,说,可不是嘛。
“你不生气吗?”
姜采采突然插话,打断了汪荻和司机之间不咸不淡的寒暄。
“我当然生气!”汪荻瞥了一眼女儿,朦胧地意识到,她好像话里有话。
“我是说,他们明知道你还在工作,要请假才能赶过来,却不告知你手术延期,你不生气?”
汪荻被问得愣住,心头冒出怨气,但她想藏住不快的情绪,扯着嘴角往耳根的方向动了动。
“计较这些干什么,又不重要。”
“是啊,不重要。”
女儿肯定的态度,加重了汪荻心头的不快,她扭头看向窗外,想要避开这个令人不爽的话题。
但女儿显然不愿意放过她,开口又是一记重锤。
“民法上说了,失踪人口四年都没有下落的,可以宣告死亡,我研究过,妈,你研究过吗?”
汪荻的身体霎时僵住,虽然是坐着的,但她的小腿还是朝后蹬了一下,那是下意识的逃跑动作。
“你到底有没有花心思在学习上?都学什么了”汪荻的脸变白了,口齿也不灵了,“你……什么课,要……研究那些……一天到晚,你在想什么呢……”
“我的爸爸、妈妈和我的前途……常常想的,”姜采采顿了顿,轻声说,“以前,我还想过要把他找到……”
汪荻心惊肉跳,条件反射地猛地扯了女儿一把,她使了很大的力气,把女儿的大衣都给扯歪了,幸好大衣上的牛角扣是有弹性的,才没有崩坏。
呼吸已经完全乱了,汪荻压低声音说:“你不要搞事情,你……你要把他找回来干吗?你缺爸爸了?啊?神经病!”
姜采采动作轻柔地把衣服整理好,她垂着眼皮,可是,视线似乎是能穿透眼皮的,突然,一抬眼,她望向车内的中央后视镜,吃瓜看热闹的司机来不及收回打量的目光,被她紧紧盯了一眼,司机露出羞赧的模样,讪讪笑了一下。
母女二人,分别选了一扇窗看出去,不再说话了。
红灯很长啊,半天等不来倒计时,汪荻的情绪好不容易舒缓下去,女儿又说话了。
“我不缺爸爸呀,不管我认不认,他都是我的爸爸,法律上的。”
汪荻没有回头,她的脸仍然冲着车窗。
“我只是不像卷儿那么幸运,有一个好爸爸。”
“你今天怎么回事?”汪荻就快要受不了了。
“我很好奇,为什么你和陈蕾阿姨从小一块长大,却活成了完全不同的两个样子?你好奇吗?思考过吗?”
女儿的探问让汪荻陷入呆滞,世界好像在这一刻安静了,女儿在笑,唇角微微上扬,司机在驾车,嘴唇在翻动,但她却什么也听不到,窗外的树在向后退,她的思绪也在向后退,车子钻入隧道,她也钻入了回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