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端起碗,抿了口腥臭扑鼻的野菜汤,权当润了下喉咙,接着继续说道。
“死者是个姑娘,年方及笄,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人长的也不错,又孝顺父母,还有一手织布的好手艺,这条件放到哪里都是各家小伙子争抢的对象。”
“可惜的是啊,前几年恰逢大旱,河水断井里枯,天上更是一滴雨都不下,田都干出口子了,收成自然也是绝了,然而官府摊派下的税收和大户的佃租一点都不见少,眼见得一家快被逼死了,这姑娘也是个孝顺的,竟是瞒着家人将自己作价十两银卖给了庄主。”
“……之后发生了什么老道也不知道,只清楚当她家里人再看到她时,就已经只剩下了一具尸体。”
“那尸体残缺不全,处处都带着鞭痕和烧伤,也不知是遭受了如何虐待,她老娘掀开白布,只是看了一眼就哭晕了过去,她老爹牙一咬,把女儿卖身的钱加全家最后一点可怜的积蓄都拿了出来,拼死也要给女儿找个公道。”
……
…
.
“然后呢?”
看着老道突然间闭嘴不言,刘子铭不由得开口追问道。
然而老道却是又笑起来,只不过和之前不同,这回是讥讽的,犹如老鼠一样的窃笑。
“然后?还能有什么然后?那家人不过是签了契的佃户而已,又有什么资格去状告身为主子的庄主?这事闹了几回后就不了了之了,过了几天后,就连那家剩余的两人也没了踪影,有人说是庄主销掉书契让他们滚蛋了,有人说这老两口是被填进坑里肥了田,但事实又有谁知道?反正这事情就这么压了下去,之后也再没有人提起。”
“但是就算自身脱了罪,那尸体也不能就在那放着,老两口失踪后也没人张罗丧事,庄主只能捏着鼻子找了个送葬的队伍,打算将那具已经烂到没了形状的尸体扔到乱葬岗里。”
“事情都闹到这种地步了,那女子自然也没了什么陪葬的东西,身边所随的就只有一匹卖身时得到的红布,这还是庄主嫌弃晦气扔过来的。”
“然后,就到了这个故事的重点了。”
老道的声音陡然变得缥缈了起来。
“那女子受尽凌辱而死,又怎能没有怨气?如果得了公道还好,但那庄主还在逍遥法外,自己爹娘又生死不知,这股怨气便这么越演越烈,最后随着尸体溃烂,渐渐演变成了一腔凶厉的血煞。”
“经手的白事先生是个老行家,知道不能放任这煞气积累下去,而且他同样可怜这女子的遭遇,所以也不管蚀不蚀本,自己先是掏钱超度了几回,然后又特地寻了块不错的息穴,虽然不能说是什么风水宝地,但起码也可以散怨解煞,这女子如果葬在里头,过几年后在怨气消尽后也能得个解脱。”
“但就像是我之前说的,在送葬的途中,‘巧合’就这么发生了。”
老道顿了一下。
“那个棺材正好被地龙冲到了送葬的队伍里,积年累月的阴气猛地撞上了那一腔怨气血煞,这就像是爆竹中的火药被瞬间点燃,本来没有灵智的棺材和腐烂的尸体竟是硬生生地被融到了一体,棺椁做了躯壳,红布做了头颅,然后,就这么造出了个妖邪。”
话语至此骤然而止,对方抬起头。
但这回老道所用的并不是那只完好的眼睛,而是用惨白的巩膜盯住刘子铭。
“那么,你想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吗?”
刘子铭沉默许久,点了点脑袋。
就像是早预料到这个反应一般,老道突然又笑了起来。
而这时候刘子铭才察觉到,这个老道似乎十分地爱笑。
可惜,从没有一次善意的笑。
“这个故事的结局很简单,这个棺椁,红布,和送葬队伍就那么突兀消失掉了,官府派人搜了几次都没搜到什么,于是这事就算囫囵结了下来。
“但几年后,这个棺材又再度出现,伴随着的还有那已经全被练做人皮尸傀的送葬队伍,而它出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吃了那个姓钱的庄主全家,无论是罪魁祸首的本人还是那些无辜的家人,就连毫无关联的仆役都惨死在它的手下,然后那个妖怪便回到了这个山边,每隔一段时间掳几个人吃掉,以此修炼它的邪术,并且妄图登得长生道果。”
“而你,自然也是‘饵食’其中一员。”
老道指了指刘子铭心口处,笑容越发讥讽。
“当然,你能想到以自残之法脱得它的控制,倒也不失几分急智和狠戾,可到手的吃食它岂能就这么轻松放过?小子,你摸摸自己的胸口,仔细感受一下,看看自己的心还在不?”
刘子铭闻言将手抬起,在犹豫了下后,还是盖上自己身体右侧。
……没有任何起伏。
自然,也没任何的跳动。
但是和刚才不同,此刻刘子铭已经没有了什么惊慌失措的意思,他先是垂下了脑袋,沉默了大概十几息的时间,接着忽地抬起头,接着双手抱拳,长长地鞠了一躬。说道。
“请道长救我。”
回答他的是一声嗤笑。
“救你?老道我与你无亲无故,如果你是上元宗弟子,老道我看在以往的交情下或者还会出下手,但你连这都不是,老道我凭什么救你?”
对于这种讥笑,刘子铭却连脸都没红一下,他继续用平稳的声音说道。
“凭道长有求于我。”
“……”
老道的笑声忽止,然后用蓦地冰冷起的目光看着刘子铭。
刘子铭只是自顾自地继续着言语。
“就像是道长您说的,您与我无亲无故,就算救我也只是误以为我是什么上元宗弟子,否则早在之前就任凭我弃尸荒野了,说不定在临死前还得把我扒个干净——仅凭这点来看,道长您不是什么会突生善心的人。”
“但对于我所身负的隐患,道长您却像是一个自家长者一般,不惜浪费口舌,一点一点将缘由掰开了,揉碎了,然后解释给我听,并且还在最后特地点出问题的所在——如此大费周章,也应该不是什么突然起了谈兴。”
但老道仅是咧开了嘴。
“呵,但说不定只是老道我太久不见人了,想卖弄一下呢?”
“也许吧。”刘继续恭敬的说道。“但问题是,道长您说的实在太过详细了。”
“嗯?”
“您所讲的所有东西都真实的仿佛是您身临其境一般,其中细节之处绝不是道听途说可以解释的,甚至说对于那个棺木的法术,能力,以及目的您都如数家珍,小子愚钝,唯一能想到的解释就是道长您一直关注着那个棺木,并且希望从中得到些什么,但由于某些原因,道长您无法亲自出手。”
“但现在恰巧,小子来了。”
老道没说话,而刘子铭也就那么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现如今,他就仿佛一个刚刚被拉出牢房的囚徒,在静静等待着自己最后的审判。
许久,老道的声音才再度响起。
“聪明。”
仅仅两个字,却让刘子铭的身体骤然松了下来,以至于不由得踉跄了一下。
“那么请问,道长您需要小子我帮你干些什么?”
然而老道却没回答,反而另起了个话头。
“小子,你知道你身处的这件屋子是哪里吗?”
“……不知。”
“这是供奉上清灵宝天尊的庙宇,《大洞真经》云:上清高圣太上大道君者,盖玉宸之精气——这可是大道本身的映照之一,本应该香火鼎盛,信众不绝,然而如今岁星降世,皇帝昏庸,妖魔横行,好好的一桩庙居然破成了这样。”
名叫左贾的道人努力仰起脖子,将视线穿过那塌陷的楼台,直视殿内那爬满青藤的神像,眼神陡然变得恍惚。
“老道我啊,早些年因仇家暗算残了身子,多亏有这一方庙宇栖身,这才没横死在荒山里,这么多年风来雨去的,也早就把这里当家把自己当庙祝了,我看着这大殿荒废,看着这廊柱坍塌,简直就像是看着亲儿子慢慢死去一般痛心不已,但我都这岁数了,眼见得一天不如一天,也没法搞什么修葺再造,只希望能在身死道消之前,能多少在天尊前供奉点东西,也算报了一点收容之恩。”
“——而那个棺材,则是最好不过的祭品。”
说罢,名叫左贾的道人转过头,对刘子铭说道,。
“天师道得势之后,曾将这世间万物分为天地人共十二等,那妖邪虽吃了不少人,但由于所修之法只是微末小道,大概只能勉强跻身于‘人’之十等之列,如果老道我当年身体齐全时,或许多少还能与其过两招,可惜现在身体残了大半,就算过去也只是给其多送上一份血食而已。”
“所以说,供奉祭物这事,老道我也只能屈尊来求你小子——当然,这同样也是在救你自己。”
刘子铭垂首问道。
“……那么敢问道长,我该如何自救?”
道人只是笑。
“很简单,那棺材换心法术的期限大概是一个半月,老道我呢,则会在你伤养好之后,想点办法陪上你一段时间,和你一同下山走走,然后教上你一些东西,当然,我自个本身修的经法不太适合你,但可以教你些武术拳脚,以及指导你修行下你那本《太清玄元初化经》上的法门。”
“之后,你则需要在被折磨至死前,想尽一切办法,尽你所有的能力,去杀掉那个棺材,破掉换心之术,最后将那个红布带上山里,以供老道我敬神之用。”
“怎么样,你同不同意?”
刘子铭未回答,几秒后,他弯下腰,躬身下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