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还记得。”
付郎将望着他一脸愤懑的模样,突然笑出了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转过头去缓缓说道:
“兄弟,你知道我也不是什么好人,该杀人的时候管他汉人胡人咱一次也没慢过。当初午帅临死前说勿事胡,咱现在不也是没听么?
是,当时年纪小,什么都不懂,被大潮携裹着就从浚仪到了广宗。但如今腿长在自己身上,我要想走难道还走不了?说到底,还是辜负了午帅的话,我自然也资格埋怨你什么...”
葛雍大怒:“那你问我这些作甚?岂不是在消遣我?!”
“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
付郎将摇了摇头:“只是那天奉大司空之命出城往河南而来的时候,我似有所感,突然回头看了一眼,结果就看到赤帅独自一人站在城楼上看着我们出城...兄弟,赤帅今年已是不惑,再过些年,恐怕连马都骑不了了...”
葛雍也沉默了。
午帅,即陈午,永嘉年末率乞活军来到豫州浚仪就食,曾与羯赵石勒大战于蓬关。
永嘉大乱,中夏残荒,陈午占据浚仪近十年为司马氏外围,受晋册封振武将军、陈留内史,死前留幼子赤特,并告诫众人宁死不可事胡。
只是当时陈赤特年幼,众人推选陈午从父陈川扶持幼帅,没曾想陈川先是因为麾下对祖逖赞不绝口而立刻将其杀死、提兵相攻其部,又在纵兵劫掠豫州时被祖逖拦住击败,竟然一气之下投了羯赵。
“我知道你们也不想就这么下去,所以当初司空孤身逃来广宗的时候你们甘愿奉其为主...但是兄弟,赤帅已经长大了,川帅也早就死了,咱们该听他的才是!”
付忠转过头,痛心疾首地望着他:
“咱们是乞活,不是乞权!若为了口吃的让我去杀人,别说是二十万流民,就是四十万我也下得了手!
但是为了争权而大开杀戒,咱们跟当年祸乱中原的司马贼又有什么区别?就这么杀下去,你我将来都会遭报应的!”
葛雍张了张嘴,有心要反驳他什么,却最终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偌大战场仿佛瞬间安静,只余风声猎猎。
“那你说,咱们怎么办?”
过了半晌,葛雍才苦笑着再次开口:
“局面已经这样了,你我还能如何?不事胡,事晋?你看看眼前这些死去的晋军,说不准其父辈当年都是我乞活军的好汉!而这就是事晋的下场!
事到如今,我们也只能寄希望于司空...否则若司空和武兴公输了,你我可能连在羯赵做人的机会都没有了!”
“是啊...毕竟无论怎么说,司空和武兴公都是汉人,真说起来武兴公也算是我乞活军中出来的人...不支持他,我们还能支持谁?”
付忠悠悠开口,仰天长叹一声:
“我不是不愿听司空号令,只是不愿在非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对我自己的同胞下手。如今司空在羯赵国内也算位极人臣,眼下更是手握大军,却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吗?
这些流民百姓都是来自河北,说不得里边就有我乞活军思南之旧部...难道午帅一死,咱们就非得自相残杀不可吗?!
我们这些卑贱之人,就想好好活下去,就偏偏没有一条路可走吗!!”
付忠声音愤恨,状若疯虎。
葛雍同样无话可说,最终只能低头长叹。
路在何方,路在何方。
不敢去想。想得多了,就连脚下的路也走不了了。
“郎将!”
正这时,突然一名骑士从战场驰上山坡,朝着两人抱拳说道:
“刚刚有兄弟从一名身穿精甲之人身上搜出了一封书信!”
“拿去给葛参军看,本将不识字!”
付忠连头都没回。
葛雍也是娴熟接过,展开扫了两眼轻咦了一声:
“怪不得这支晋军怎么脱离坚城只往北行去...竟是打算去鲁郡接应起事的百姓...”
付忠闻言,嗤笑一声:
“起事还用接应?那这事八成也起不了...说下去啊,怎么不说了?”
他疑惑转头看去,却见葛雍睁大了双眼,望着手书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读完之后更是抬头喃喃自语:“竟然被人如此算计...当真是好险!
若不是那天司空临时改了主意,这支晋军又如此不堪一击...要真按照原先的计划走下去,只怕到时葬身河南的不仅是伱我,连司空都有危险了!”
说完抬起头来,将这封羊珏寄往褚裒军中的信件内容,尤其为了伏击李农而做出的精密安排都一一说与付忠听了,使得后者也是一脸凝重,皱眉说道:
“那鲁郡...竟还有此心思缜密的人物?钜平县候又是哪位,为何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但说完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朗声一阵大笑:
“正愁没有去处,立刻就有人送上门来了!钜平县侯?这岂不比那什么流民百姓有说头多了,我往他处去便也不算违抗军令!即便将来到了司空面前,我也能交代一二!
鸣金!莫要去管什么北地流民了,即刻朝鲁郡出发!
司空想要屠杀河北百姓,我付忠管不着他;但若想让我付忠动手,某还没饿到那个份上!”
一瞬间,早就等得不耐烦的众骑士立刻欢呼雀跃着翻身上马,在付忠的带领下朝着北边疾驰而去!
站在原地的葛雍怔怔半晌,最终叹气一声,也只好策马跟上。
而此时的鲁郡城中,已是一片混乱。
无数本来为响应王师北伐而聚集城中的士家豪族见大军已败,又生怕将来羯赵报复,便立刻选择出城或逃往坞堡继续自守,或干脆直接率领族人南下,渡淮河前往广陵、京口。
在经过最初的无人敢出城之后,这些人的求生欲望最终胜过了对羊氏高门的敬畏,一时间车马如流从四门蜂涌而出,各自逃散。
只剩下一些流民百姓本就没有多少牵挂,如今又无处可去,在见到羊珏如此决然誓要代其守卫乡土时亦感动不已,干脆留下来随羊氏一起守城。
其中便包括那支一直被羊珏善待,又重新简拔了都伯将官的乡民新兵。
过了晌午,由林氏家主林恭安排进乡兵中的另一名族中子侄林茂,正按照羊珏的意思带领麾下伍什巡视城内,走到一处僻静巷道时突然内急,便招呼其余人先走,自己找了个角落脱裤子放水。
可没等他轻松完毕,背后便突然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
“这不是咱鲁郡的好乡人,堂堂都伯林茂么?怎么,你林家得了他羊氏那么多好处,你那族兄林秀又是亲自给他骑兵领路、掠我乡人...
他堂堂羊氏,就没赏你个虎子夜壶用用,还得让咱们林都伯亲自出来找地方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