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上喊杀声越来越大,抬下城墙的伤兵却是越来越少,伤势也越来越严重。
城墙下原本用作后续力量的乡兵也都冲了上去,只剩下城里的老弱妇孺听着漫天杀声瑟瑟发抖。
万岷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一名刚被抬下来的伤兵前准备问问情况,低头一看却发现那人早已死了。
刚被招进府中的羊氏奴童骨瘦如柴、衣衫褴褛,毫不知情地用热水为他迅速擦拭伤口鲜血,然后取出熟布准备为他包扎。
“算了吧。”
万岷拦住了他:“这人已经死了。”
少年顿了顿,抬起头来看了看他,眼中满是茫然的恐惧和麻木。
“他已经死了。”
万岷又重复了一遍:“你不用管他了。”
少年低头看了看那人,仿佛崩溃一般瞬间大哭了起来。
“哭哭哭,哭有什么用!”
却是身边另一名同样瘦弱的少年大骂了一句:
“郎主尚在城上血战,你在此痛哭何益?能哭活将士否?能哭死奴贼否?!”
说这话的时候,他身上正沾满了鲜血,使尽了全身力气咬牙为身前的一名将士紧勒伤口。
那名兵士的大腿断了,鲜血横流,脸上也神色灰败、嘴唇苍白,已经活不久了。
他努力抬头,看着一身鲜血的少年正为自己拼命包扎伤口,咧开嘴笑了笑,伸手似乎打算去拉那孩子的手,嘴里更是嗫喏出声:“好娃子...”
话音未落,手便垂了下去。
少年愣了愣,抬起头看,发现他脑袋已经歪在一旁,没了声息。
他张大嘴巴呼了口气,狠狠吸了下鼻子,然后迅速将他腿上包扎的熟布解下在水里随便涮了涮,朝着下一个受伤的士兵跑去。
先前大哭的那名少年也努力压抑着自己情绪,一边哭得一抽一抽,一边同样奔向另一个人,笨拙而努力地继续为他包扎伤口。
万岷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看了一会儿这些孩子,又抬头看了一眼城上。
他的弟弟万迁也在城上奋战,而他因为背上伤势,被羊珏要求在此静养。
思考片刻后,万岷随手拿起那名兵士手中始终紧握的长刀,朝着城上奔去。
“阿郎!”
城上一片杀声混乱中,有人朝着羊珏再次喊了一声:
“又近五十步了!”
铮!
羊珏抽出手中长剑,低喝一声:“抬起一弩,随我来!”
说完前迈一步,竟是直接扎进了眼前人堆中:
“迅速将此处清理了,不许敌人靠近!”
说着,手中长剑疾突,瞬间扎进了一名赵军胸膛,随后站在原地,呼唤周边亲兵向他靠近。
赵军同样甲胄有限,后续爬上来的赵军士兵身上已经没甲了,如果先上城的人再不能帮他们在城上立足,后续的人再想上来可就难了。
单坦疯了一般在城上左冲右突,一手持盾一手持刀仿佛万人敌,很快便聚起了一小支队伍,朝着羊珏站立的方向猛冲。
羊兆怒吼一声,带领羊氏亲兵同样不甘落后地冲了上去,手中环首刀大开大合,赵军一时也难以抵挡。
城上守军靠着人数,上城赵军靠着骁勇,一时之间竟也缠斗不止。
但很快,另一边的上城赵军同样汇在一起,同样由一名悍将带领,朝着羊珏的背后猛冲过去!
“斩了此子,我们便胜了!”
他口中高呼,奋力砍翻拦在身前的两名乡兵,就要朝正指挥众人在城沿上架弩的羊珏扑去。
“贼子敢尔!”
一声怒吼,却是万岷冲了上来,持刀拦在羊珏背后,将赵军全部拦了下来!
羊珏侧头看了看,便不再管背后敌人,只管指挥众人将八牛弩架在城上,然后瞄准了城下的李农!
“司空。”
城下,亦有人拦住了李农:“别再往前走了。”
“无妨。离城墙尚有三百步,贼子能奈我何?”
李农轻蔑一笑,却也止住了胯下战马,看了一眼蚁附般攀城的众人,脸上终于微微动容,叹息说了一声:
“真勇士也。”
“既然此军如此悍勇,司空为何...”
身边有人出声,还没说完就感觉被人拽了一下袖子,转头一看却是一名坞主正以怒目相视。
这小子,乱说什么话。
不让他们上,难道你上啊?
那人也立刻醒悟过来,立刻闭嘴。
李农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无妨,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观羯赵诸石姓,唯一堪称明主的也不过燕公而已...只可惜...”
众人这才想起来司空李农曾是羯赵燕公石斌手下大将,与石闵走在一起不过是因为张豺之乱。
“我在广宗一年,深知此军骁勇,又向来团结,时刻不忘先帅。今日虽为大势所迫聚在广宗,他日念及旧情,未尝不会弃我而奔闵...”
话说到这,李农才发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不过也只是笑了笑不在意。
乞活军固然骁勇,但当年浚仪之乱,早已决定了这支军队的最后下场,困在广宗要么等死,要么投奔石闵。
若自己留在河北或者中枢,他们或许也会对自己忠心耿耿。
但一旦过了黄河,他们望见南边同袍更多的广陵、京口,再想起当年陈午临死前说的话,必然会弃自己而去。
如此一股不稳定又十分强大的力量自然不能握在手里,还不如磨去军心锐气、种下怨恨猜忌之后,再还给石闵。
当年燕公石斌之死,邺城中枢之乱,也让李农懂得了一个道理:
靠别人,或许能活。靠自己,才能活得更好。
他望着越来越多的士兵正爬上城去,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转头说道:
“鲁郡地近琅琊、东海之地,当年这两地世家豪强又都随了晋人南迁,如今空置,岂不浪费?将来还要委托诸位家主为我臂膀。”
“必为司空效死!”
众坞主立刻大喜。
而城上血战仍在继续,万岷虽然终于拦下了这支赵军,但背后的伤口早已迸裂,双臂每挥舞之际便觉得后背疼痛难忍,鲜血更是顺着背后直流在脚后跟上,每走一步便是一步血印。
“大兄!你不要命了!”
万迁早望见了他,大惊之下急忙扑过来扶住他的肩膀,低声急语:
“你既然已立下功劳,羊氏子又许你休息...你何必上城来自找不痛快?快快下城,方能保住性命,否则以前努力可都白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