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后起了风,吹得窗户啪啪作响。
窗户大开着,潮湿的风带来了灰尘味,又从另一扇窗钻出去,吹走了收集品的气味。屋里的味道变了,气压也越来越重了。终于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片刻后,豆大的雨点开始砸落。
陈浩想,下吧,越下越大吧。这样河水才足够急,水才涨得足够高。
他拨开通往包裹的路,把黑色的包裹抱了出来。
黑色的塑料袋被透明胶带“井”字形捆了一圈,他要从里面拿钱势必得破坏胶带,破坏这件收藏品……钱没了,塑料袋也必须留下。
他不敢在包裹上摩挲太久,因为上面很可能残留着字母君的指纹,他得保留证据。
他举着剪刀躬腰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始终拿不定主意。
思索再三,他从破了的一角剪开近十厘米的口子,从里面抽出所有的钱来。
他试了试,用布口袋装钱沉甸甸的,现金会在袋子上留下方形印记。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总觉得一眼就能猜得出来里面是钱,不太放心。
他的运动衫刚好能装进两万块,用布口袋盖着便看不出来。
他打算先给母亲卡上存两万,下午再回家送两万。孩子照顾生病的母亲只会令人赞赏,不会令人生疑。他不换衣裳,也可以解释为忧心母亲,无心搭理仪容仪表。
为了不让父母对他产生怀疑,送钱不能那么频繁。等再过一天,他只去银行,不回家送钱。父亲有了钱,就不会想卖房子了。
黑色包裹像气球一样扁了,勉强维持着原本的形状。
他用收集的专用透明封袋,将黑色塑料袋塞了进去,把代表收集日期的编号贴在外面。
为了避免家里有贼,他必须把钱藏起来,想来想去还是他的收藏品里最安全。不论哪个贼都不可能走到墙角去看垃圾。他将黑色塑料袋和十八万现金一起放了回去。
他想,小区安装监控竟还对他有利,字母君要忌惮楼道里即将安装的监控,就不会来家里找他的麻烦了。
他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
风声呼啸,像变调的歌。他早早上床休息,准备一早起床办事。
他闭上眼,很清楚地知道,他睡着了,但耳边又响起了潺潺的流水声。他下意识觉得是河,果然再一转眼便到了河边。黑乎乎的河泥里伸出一双惨白的手,扭曲的,指甲里全是淤泥。接着,黑乎乎的脑袋也冒了出来,他看到了头发,还是头发,如海藻一般的头发……
陈浩醒了,大汗淋漓。他像缺水的鱼一般喘息,又像鱼一样扑腾起来,迅速拉开了窗。
乌云盖顶,一股强劲的冷风夹杂着水汽扑面而来,就像在河边。
陈浩拍拍脸颊,努力驱走心底的寒意。
他看向桌面上摆放的四万块,给自己加油打气。冥冥中,注定这二十万应该给母亲看病,这怪不得他贪心。
他迅速收拾洗漱出门,也没往常那么讲究了。
想来他的焦急都藏在穿着中,母亲也不会计较他的不整洁。
母亲存钱的银行是中国银行,在孟阳只有老城一处营业点,离县委政府大楼比较近。这意味着陈浩早上需得去了老城之后,再返回来拿钱,前往父母家。
银行八点半开门,陈浩预计车程半个小时,八点便出了门。
他不敢表现得与往常不一样,母亲生病了缺钱,他还打车似乎太说不通了。
天还飘着零星的小雨,细细绵绵,不少人打了伞。
他从未身上带过这么多现金,只觉得一只手护不住,冒雨前行。到公交车站台的时候,头上已经顶了一层小水珠,将他的寸发粘在一起,像刺猬。
上班时间很挤,他被人群挤上了公交车,很担心有人盯上他的钱。他死死护住自己的口袋,这样一来,没办法再扶住扶手。车辆急刹车,他撞到一个穿正装的男子,下意识扯了男人的衣裳勉强站稳,下一刻在布口袋上按了两下。
钱还在,他暗自松了一口气。
男人骂:“站都不会站吗。”
陈浩心中一紧,离男人远了一些。
男人气道:“踩到人不会道歉吗。”
陈浩低头一看,男人沾满泥点的鞋面上有他的鞋印。他哼唧一句对不起,男人却不依不饶,一直到站下车,嘴上还骂骂咧咧。
这让陈浩想起在职场的日子。不论他多努力,总会被骂。
项目发下来,总经理说这样做。他刚加了班,交给组长。组长说他的方案不好,应该那样做。可等他按照组长的要求改完,又被请到了总经理室挨训,说他没有能力。
他任劳任怨按照自己的方式改了,料想组长通不过,便直接交到总经理手中。组长得知情况,怪他越级上报不守规矩,在周会上狠狠批评了他。
他以为这样至少事情做完了,挨骂也甘愿。可方案拿出来过会,组长当场提出意见,总经理又觉得组长说得有道理,又让他改。他也不知道是不是组长故意刁难,反正不管怎么做就是通不过。等总经理问起,还是他能力有问题,要扣奖金。
但这也算好的,问题是项目还在他手上,总经理去参加了一个交流会回来又提出新的意见,他磨了八成的方案再一次更改。
这并不是最后一次,期间组长又提出意见,终于通过了,没两天项目方又有意见。
反正折腾来折腾去,他被扣了绩效还要天天加班,项目通过了,也只得了一句:“加油啊。”
无论他付出再多,没有人夸奖他。尽管组长还要还房贷,他已经是个有几套房子的人,依旧得不到任何人的尊重。他不知道每天累死累活也为了什么,满腔斗志都在这种消磨中磨没了。
他入职时大家都夸他做事快,随着项目推进。他的快变成了虎头蛇尾,不注重细节。
他不论在办公室哪个角落,都能察觉同事们用余光打量他的眼神,伴随着一声轻蔑又恍然大悟地回答:“哦,他啊。”
不会道歉吗。
做都不会做吗。
还有什么本事。
不过就是个扑街。
真不晓得他脑袋是不是遭门夹了。
他为什么会那么做呢,是不是还没有睡醒。
我看他在公司里待不久吧,肯定跟个小公主似的哭嘤嘤要跑。
……
细雨中,陈浩觉得冷。
路人行色匆匆,各自撑伞。谁也不会在乎他这个被雨淋的人,因为下雨天不带伞本来就是活该的。就像他初出茅庐什么都不懂就到公司上班,也是活该自找。他和一个陌生人交际,本来就不了解对方,做出了越矩的行为,可不也是活该么。
他埋头快速进了银行。
银行才开门,已经有很多着急取钱的老年人在了。头发花白的他们喜欢看到现金,每月社保一到账就取到家里。
他取了号,却也只能等了。
旁边叽叽喳喳地讨论,社保交得晚,职级评定不够,钱也就拿得少。自己交和公司交,到手的钱也有区别。医保得买,不然看病根本给不起钱。
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还没老就有这么多事要处理,难道只要有收入还不行吗?
他感慨人生的复杂无常,开始思考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老了怎么办。
钱花几天存完了,字母君的威胁也能解决。可母亲万一死了,就只剩下父亲,而他还没老。他在照顾父亲的同时还要照顾他自己,他行吗?
没有外部危机,他陷入了自我怀疑。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终于轮到他。他坐到柜台掏出了兜里的钱,将早已填好的单据递给柜员。
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他抬头一看,父亲正瞪大眼看着柜台上的两叠现金:“你哪来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