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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正午,曹丕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了生活了五年的谯县。曹丕、卞氏、曹真、曹彰和曹植同在一辆马车之上,曹芸和曹铄则是随着丁氏同乘。

浩浩荡荡的车队在大批军士的簇拥下缓缓向北而去,街巷中的百姓看到后都驻足侧目,探头观望。

“阿叔,这些是什么人?怎么这么大的阵势?”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放下手中的竹筐问着身旁的壮汉。

“这些都是命好的人。”壮汉抹了抹额上的汗水,头也不回地径直向自家院中走去。

……

曹丕紧握着曹昂送给他的玉佩,心想自己已经改变了曹嵩与曹德的命运,也要对避免曹昂惨死宛城的事情提早做些准备,以免像那日曹嵩离开时那般突然,丝毫没有准备的时间。

“娘,你去过鄄城吗?”曹丕在马车的颠簸下无法入睡,烦躁间只能与人交谈解闷。

“娘似你这般大的时候去过,不过早就忘了鄄城是什么样子了。”卞氏抚着怀中的曹植,曹植正闭着双眼睡得酣甜,丝毫没有受到马车摇晃的影响。

“大兄走了以后,咱们习武怎么办?”曹真忽然发问道,“以后不会每日下午也要读书吧。”

曹丕猛然反应过来,曹昂走后便没人教学自己的武艺了,他思前想后也想不出什么解决的办法,心中烦郁的情绪更甚。

“要我看你们读书学经才好,打打杀杀的多危险。”卞氏一直秉持着平平安安才是福的理念,她看着二人垂头丧气的样子反而感到很开心。

曹丕正在思考之际,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帷裳外传来了嘈杂的声音。曹丕探头望去,他看见队首一群粗布麻衣的百姓正跪在路上不住叩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娘,我出去看看。”

曹丕跳下马车走到队首,他看到一个老叟跪在车前,老叟的手边还有一根鸠杖,老叟身后的男男女女几十人也长跪不起,细看去很多人都是面黄肌瘦的模样。

在大汉国法中鸠杖是七十岁以上老者的身份象征,持杖者不仅可以得到生活上的保障,也会在法律上获得一些特权。

“贱民求见君侯。”那老叟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终于等到了曹操前来。

“老丈这是做什么?”曹操上前扶起老叟,并将地上的鸠杖拾起交还,“老丈有什么事情找我,尽管开口便是。”

“贱民是这澧亭的亭民,前些日子亭里闹了贼寇,亭人死的死逃的逃,如今只剩下我们这些人了。”老叟枯槁的皮肤下瘦骨嶙峋,曹丕很难想象这是一个享有大汉律法特权的人,“我们这些人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想请君侯施舍些粥饭来果腹。”

“给每人二十日的配粮,把备用的冬衣拿出来分发下去。”曹操听道老叟的话后立刻吩咐手下给众难民送粮送衣。

“谢君侯!谢恩公!”老叟再欲下跪,却被曹操一把托住,曹丕从老叟激动的泪水和灾民久逢甘露的欣喜中看到了底层百姓对于生的希望,“恩公怎么称呼?我们澧亭人一定不会忘了恩公的救命之恩的。”

“我叫曹操。”曹操并没有愉悦自得,反倒是一脸的苦闷,曹操的表情被曹丕尽收眼底。

“子桓,你怎么在这?”曹操看见曹丕发问道。

“父亲,我来看看前面发生什么事情了。”曹丕其实对于曹操救济百姓的行为有些诧异,在曹丕的认知中,在这个时代救济百姓是刘皇叔才会干出来的事情,而黑脸曹操能够做出施粮的行为让曹丕觉得很不真实。

“你随我来吧。”曹操带着曹丕进了自己的车辇之中,车中还有曹丕昨日在府中见过的戏忠戏志才。

“志才,你说得不错,果真是来求粮的。”曹操的语气当中带着明显的佩服。

“使君,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戏志才咳嗽着对曹操说道,“积少成多才能慢慢积累民望。”

“你说的这些我自然知道,我曹孟德也不是在意几斛粮的吝啬之人。”曹操叹了口气说道,“我只是看着一个持杖老叟跪在我面前时,觉得这世道太过荒谬了。”

“使君这般行径,比起袁本初、袁公路等人不知要好了多少。”戏志才看着曹操愁眉苦脸的样子劝慰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啊。”

“志才总是这般鼓励我,不过本初可被你给说惨了。”曹操收起了自己愁闷的表情,对着曹丕发问道,“子桓,我给百姓赠衣送粮,你是怎么想的?”

“父亲,救济灾民是效仿先贤之举,孝宣皇帝与孝武皇帝都因为爱民如子被后来人歌功颂德。而现今兵乱四起,兵士取之于民,粮草也取之于民,若要储备军资更要做善民利民之事。”曹丕看到穷苦百姓的现状后深有感触,想要以名利之谈来诱导曹操多做一些帮助贫苦百姓的事情。

“你倒是说说如何做善民利民之事?”曹操被曹丕的话语勾起了兴趣,随即问道。

“儿子认为可以开垦荒田,积蓄灾民,行屯田之法。”

曹丕的回答出乎了戏志才的意料,戏志才是穷苦出身,从小刻苦读书以求改变自己的命运。戏志才对于世家子弟的高谈阔论向来是不屑的,他在曹操军事集团中的人缘也不是很好。戏志才没想到曹丕一个六七岁的公子哥可以认识到爱民的重要性,不由得刮目相看,心想传言非虚。

“文若他们若是听到你今日的言论,或许会以为你是孝先和伯孝的学生呢。”曹操听到曹丕的回答后哈哈大笑,搞得曹丕倒是一头雾水的。

曹丕不知道曹操说的是什么人,但看着曹操欣喜的样子,曹丕知道自己的回答还是很让曹操满意的。

……

车队一路沿颍水北上,这几天曹操都会把曹丕叫到身边教导,时而练习射箭,时而讲解兵法,曹丕也在朝朝暮暮的相处中逐渐去了解性格复杂的曹操。

“双脚再站开些,身体向前一点……”

此时的曹操和曹丕都穿着一身短打,曹操站在曹丕身后纠正着曹丕持弓的动作,曹丕吃力地拉着弓弦,瞄准着二十米外的狼皮射侯。

“嗖~”

曹丕的铜头木矢发出破空之声钉在了射侯之上,矢尾的雁羽轻微地上下震动。

“就是这个样子,下次射箭的时候要注意了。”曹操欣慰地对曹丕说道,“今日就先这样吧,回去后早些歇息。”

曹丕点头称是,他走到射侯附近拾取着脱靶的羽矢。射侯背靠树林,在夕阳的照射下,脱叶的枯木反倒显得不那么荒凉了。

曹丕在寻找羽矢时,闻见了一股恶臭的味道,他定眼看去发现了几具腐烂的尸体。尸体碎成了几截,尸块是难以准确形容的污绿色,尸块的周围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以及蠕动的蝇蛆,曹丕感觉周遭的空气都变得十分的绸腻。

“呕~呕~呕~”

曹丕顾不得其他,丢下手中的羽矢朝着树林外跑去,胃中翻涌的胆汁逆流而上,他的双眼霎时间被激得红肿。

“子桓,你怎么了?”曹操察觉到曹丕的异样后慌忙问道。

“死人…都烂了…”曹丕艰难地回应着曹操,抑制不住恶心大肆呕吐了起来。

曹操在树林中看见了那些称之为肉泥都有些美誉的腐尸,他捡起曹丕的弓矢回到了曹丕身边,心想如此惨象莫说曹丕,自己历经沙场这么多年也会感到强烈的不适。

“子桓,我们回去吧。”曹操拍着曹丕的后背,曹丕随着曹操走了几步,两眼一黑晕厥了过去。

……

曹丕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很久,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和一个人说了很多的话……

曹丕吃力地睁开双眼,他发现自己正躺在曹操的车辇内,曹丕勉强坐起,脑袋昏昏沉沉的,还是感觉很不舒服。

“醒了?感觉好些了吗?”曹操听见车内的动静后掀开了竹帘,看到艰难起身的曹丕。

“父亲,我睡了多久?”曹丕点了点头,阳光透过帷裳撒入车内。

“差不多一日的时间。”曹操神色复杂地看着曹丕,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父亲,外面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曹丕一脸疑惑,曹操此时的表情很微妙。

曹操没有回答曹丕的疑问,指了指帷裳便转过身子不再言语,曹丕掀开帷裳,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吃惊。

一望无垠的麦地里只剩下了锯齿形的残根,这是蝗虫略过后留下的景象,白茫茫的雪压在每一寸冻土之上,呻吟声与刺眼的阳光格格不入,更有尸骨在沟渠之中无人收敛,散发着腐臭的味道。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

“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

“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

“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淮南弟称号,刻玺於北方。”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曹丕此刻想起了曹操那首后世闻名的《蒿里行》,但他已经没有什么兴致去品味这首诗,他只是悚于田野内的惨像久久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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