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的杨开身穿一件被洗的有些破烂的粗布衣裳,干净的小脸蛋上带着丝丝麻木呆滞,像是心智未开的痴傻孩子一般傻笑着,将一面巴掌大小的精致铜镜交给门口处,一位望眼欲穿,焦急等待的中年妇人。
妇人接过铜镜,满心欢喜,连忙拿着铜镜,看了眼自己的容颜,顿时便觉得这般妙物,竟然现在才到自己手中,真是作孽啊!
杨开接过妇人不甚在意的一碗鲜白米饭,看了看只有米饭而无菜物的米饭后,他还是呲着牙,呆呆傻傻的开口道:
“谢谢阿姐!”
妇人摆摆手,没有搭理他,反而不断研究铜镜妙用,头也不抬的转身离去。
与刚刚前来呼唤他出门时的亲切关心模样,截然不同。
这,是他父亲去世的弟弟的媳妇家的侄子娶的妻子家的小姨子。
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的亲戚。
目送妇人离去后,面上略有呆滞的杨开,脸色一变,不复呆滞,有些死气沉沉的将冒着白气的米饭放在屋内破旧桌子上,随后默默转身关上房门。
门栓被拉上,隔绝了并不明媚的阳光,使得小小房屋空间,更显幽暗。
杨开坐在桌子前,怔怔的看着不断升腾热气的大白米饭,恍惚间想到了曾经那个唤他吃饭的温婉女子。
这是他用自己母亲使用的梳妆铜镜换来的,如今铜镜送人,母亲那块就再也没有什么遗物了。
“该杀!该杀!全部都该杀!!”
简易制作的木板床上,动弹不得的盲眼老道额头青筋暴起,愤恨低吼,模样痴狂,完全没有半点道家道士的清净感,反而更像是一头受伤发疯的野兽,令人惊悚不安。
老道低吼半晌,杨开失神的发愣。
二者谁也没有打扰到谁。
时间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破旧桌子前的杨开忽然回神,抬头看了一眼木板床上的已经安静下来的老道,神色晦暗不明。
思量一阵后,便从屋内仅存的柜子里翻腾了一阵,拿出一个旧碗,默默将亲戚送来的一大碗米饭分了一半。
米饭的分量很足,可满满的米饭里,便就是米饭,没有丝毫可以下饭的菜。
不过这也很好了,起码这种大白米饭,凭他自己,那可是绝对没有机会能够吃到的。
杨开将分出一半的米饭放到老道面前,浑浑噩噩的老道察觉杨开过来,顿时直直的坐了起来。
而杨开则好似已经习惯,并没有被老道的这直挺挺的起身惊吓到,反而十分淡定的坐回了那张破旧桌子前,开始大口吃着米饭。
没有下饭菜的白米饭是极难下咽的,杨开心中清楚,奈何这个家依旧很破败了,就连曾经父母酿制的一些咸罗卜,都没有了。
更别提现在去找一些下饭菜来吃。
可再难吃的饭,对于他来说,都必须要吃下去。
杨开面无表情的咀嚼着米粒,他吃的很细也很认真,似乎将吃这半碗大米饭当做了最重要的事情一般,无比的郑重。
幽暗的房屋内此刻除了二人的呼吸声外,便只有杨开咀嚼米粒进食的声音。
十岁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关键时期,对养分需求很大,他不想浪费任何一粒米中,可以吸收的营养和能量。
床板上的老道的耳朵动了动,似乎是听到了杨开吃饭的声音。
老道缓缓转头,枯败苍老的手摸索一阵,摸到了杨开送过来的半碗米饭。
嗅着大白米饭香味,老道嘴角缓缓扯开,露出白净牙齿,放出无声嘿笑。
他虽目盲,可心却不盲半分。
这娃娃,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半碗米饭被他吃了下去,吃的同样很郑重,没有一粒大米被他浪费。
半碗米饭不多,虽说难以下咽,可只要愿意吃,那么总会都吃下去的。
杨开将碗中最后的一粒米咽下肚子,面无表情的呼出一口长气。
这半碗米饭下肚,让他觉得身子多了一些气力。
暗暗的握了握拳头,杨开慢条斯理的收拾了二人吃过饭后的碗筷,他的动作不快,虽然面临如此境遇,但他的心一直都很静。
老道就在床上,倚靠墙面,随意坐着。
他听着杨开倒水、洗碗、擦桌子等一系列的动作声音,似乎觉得很有趣。
半个月前被少年耗费“大代价”拜托村子里的一些大人们出手帮忙,将倒在村口处无法动弹的自己带回这个破烂的“家”里后,这个娃娃的境遇便更是一落千丈,苦不堪言。
老道枯败的手指一下下敲击着自己的大腿,而当他手指停止敲动的那一刻,恰好也是杨开停止忙碌的时候。
“娃,你家没什么东西能分出去了吧?”
看似询问,实则提醒。
他很想知道,这个十岁孩童,究竟是真傻,还是假傻!
若是真傻,那便是世人愚昧,不明道理昭昭,可若是假傻……
杨开没有回话。
只是默默的从老道破旧的木板床下,摸出一块比孩童拳头还小的磨刀石以及一把刀背生满铁锈,可刃口处却十分闪亮的柴刀。
老道耳朵动了动,听着杨开磨刀的声音,嗤笑一声,“天天磨你那把破柴刀,磨的锃亮又如何?你要拿着它进山打猎吗?”
杨开没有抬头,一只手从身旁的木桶里捧起些水倒在柴刀上,便是一下又一下,仔细的磨着柴刀刃口。
好在这把柴刀个头不大,重量也很并非很重,杨开握在手里,勉强到是可以一用。
“愚蠢!愚蠢!!愚蠢!!!”
见杨开依旧一言不发,老道怒斥,恨铁不成钢,只觉得天下世人都已经愚昧到这种地步,心中没有半分胆气,真是无可救药。
震耳欲聋的三声愚蠢让杨开磨刀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后便继续磨了起来,只是这次磨刀的力道,要比先前更重!
“半个月来,你这屋子里都被搬之一空,那些质量不错床、桌子、被褥、乃至油灯以及吃饭的家伙事都被你那群村子里的亲戚们,用各种借口由头拿走要走,嘿嘿,对了,听说你们家原本的屋子也不是这个破烂房屋?
呀,那岂不是说,这半个月来被要走拿走的东西,还都是你家原本的破烂玩意?
渍渍,真是爹妈不在,家业难坐,一星半点也留不住!”
“傻!傻!傻!”
癫狂着吼出三个嘲讽意味至极的“傻”字,让杨开面无表情的抬头,气息中没有半点波动,似乎真如傻子一般不曾在乎。
可惜老道是个瞎子,不曾看清少年眼中,那平静下的惊涛骇浪!
“我父亲曾对我讲过,在他老家有一个说法。”杨开缓缓开口,一字一句的说着,语气平静,“一户人家的顶梁柱死了,如果没有子嗣和男性后代继承遗产,或者女主人娘家没有势力,就会遭到男方亲戚或者村里人的洗劫。
这些人会有组织的“抄家”,把这家人的东西都抢走分完,用这家人的钱给他们办事,直到无事可办,无物可分。”
老道一怔,听着少年的话若有所思,便是刚刚那种癫狂,都瞬间平静了下来。
总的来说,这便是人性本恶的一种体现,自私自利,不顾外家亲戚死活的表现。
然而还不待老道继续思索品味少年所说的这个故事时,杨开用没有感情的声音继续说道:
“更可怜的是,在这户人家留下的寡妇还要被卖掉,或者指定改嫁给某户人家,因为只有把她们卖掉,男方亲戚才能更好的分收这一家的财产……而那些被卖的人,基本上都不会有好下场。”
杨开嘴角扯起了一个弧度,声音有了变化,充满讽刺的说道:“这,就被叫做……”
“吃绝户”!
老道心思玲珑,瞬间便明白了少年话中的意思,也正因如此,反而令老道精神一震。
杨开的境遇与他所说的那个被“吃绝户”人家的遭遇,那是何等之像?
不同的是,他是少年,她是女子。
相同的是,他们都弱小可欺!
虽是男儿身,奈何并不能顶起家中大梁,只能被困这里,一点点被吃的干净。
而这大山连绵不绝,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若是不想被困于此,又能去哪?
想跑?跑哪去?
喂野兽的嘴里去吗!
老道舔了舔嘴唇,声音轻缓温柔,如同恶魔诱惑世人般的细声说道:“这个故事不错,可它又能说明什么呢?”
杨开猛然起身,木椅受力后退,在地面擦出声响。低眉看着柴刀刃口的锋利,与手中小到可怜的磨刀石,
“那年我与同村孩子玩耍归来之后,一个月的光景过去了,我的父母未归,三个月后,他们说我父母入山打猎双双身死,尸骨无存……
借照料之名开始掠夺家中物品
那年我八岁,如今已经过了两年了……”
“我……十岁了!”
八岁的孩子与十岁的孩子比,有什么区别?
或许,区别就是十岁的孩子个头更高,力气更大了……
但最主要的区别,还是这两年间,他用掉了足足四块胳膊大小的磨刀石!
他忍了足足两年了,两年郁气凝结,不得畅快!
明明是在看着柴刀刃口的杨开,眼神却好似失去了焦距,想起这两年,那群“亲戚”们历历在目的虚伪嘴舌,心中意气,愤恨难平。
两年间,村子里的那群亲戚们不许他离开村子,拿走所有能让他独立生活的器物,给他留下的柴刀,也是因为无人愿意帮他劈过冬所用的柴木……
“欺我年幼,困我于此,不许买粮分肉,不许离村出行,只能明码标价的从他们手里去换……”
一只精巧发钗,可换七天残饭……
一张猎弓,只给五捆过冬柴火……
一床被褥,能给灯油三钱……
心中细想着过往交易,想着父母遗留的物件一件件被亲戚拿走,想着那群人丑恶的嘴脸……杨开暗暗握紧柴刀刀柄,在力道作用下,只见少年手骨发白。
似乎是明白少年心中所想,老道眉头舒缓了起来,但又好像再次陷入癫狂,手舞足蹈,似疯非疯,嘴里不停呢喃着:
“妙!妙!妙!!”
世人愚昧,欺小怕恶。
且不知晓,无声之处亦有惊雷?
杨开手持利刃,杀机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