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拔弩张的紧张场面并没有出现,吕惠卿只是微微示意,旁边就出来两个人,将刘湛带到旁边,顺便没收了匕首。吕惠卿和那将领又聊了一会,拱手告辞,路过刘湛时说了一声跟上。
刘湛挠挠头,见旁边的兵卒没有反应,才意识到喊的是自己。武力反抗的念头刚刚起来,肚子里就咕咕几声。刘湛大声咳嗦,假装没听见旁人的窃笑,赶紧跟上吕惠卿。
吕惠卿也不说话,伸手指了指,又有人送来酒菜。刘湛拿了壶酒和半片鸭子,边吃边跟着吕惠卿,等到吃完,已经走出山寨大门了,山腰已经传来搜山的声音,不过过了一会,也就安静了。
吕惠卿停住脚步,靠在山石上歇脚,随从们远远散开,只留刘湛陪着。
“鸭子好吃吗?”
“还行吧。”刘湛心中逃不过这一关,索性也坐下来喝酒。
“这鸭子是特意从江宁府送来的,肥而不腻,清朗爽口,比得上东京御厨的鸭子了。贤侄真觉得尚可吗?”
“哦,听您这么一说,瞬间觉得美味无比。”
“可惜的是,下人们不懂其中关窍,端上来的时候,又加了一道盐,苦涩无比,难以下咽,才会剩下这许多,留给伯汝。”
吕惠卿目光炯炯,“伯汝,尝不出咸味?”
刘湛一个头有两个大,和这群人呆着太累了,动不动就试探一下。还是吕俨好,老老实实,从不下套,这真的是叔侄吗?
“贤侄,为何不说话?”
“身上有病,没什么好说的。”
“哦?吕某虽只八品,也能请动御医,自己也粗通医书。伯汝不妨说说有何症状?”
“生死有命,不劳大人费心。”
“伯汝口舌无味,了无乐趣,却连求医的兴趣都不高。是觉得治不了,还是对吕某,心存偏见?”
刘湛不说话。
吕惠卿不以为意,笑了笑说。“莫非伯汝认为,与我八字不合?”
“那倒不是。”
“是与我吕家有宿怨?”
“吕俨是我好朋友。”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莫非大宋国祚只60年,是因我而起?”
刘湛抬起头,看见吕惠卿难得的一脸严肃。想了想,还是老实回答。“不是。”
“呼~~~~~”
吕惠卿长出一口气,显然这问题已然困扰到了他,不过还有另一个疑问需要刘湛解决。
“那伯汝为何,隐隐敌视我?”
……
“所以呢,你怎么回答的?”
王璞一边折腾着自己脚上的镣铐,一边问刘湛。还是熟悉的马车,屏风已经撤走,空间显得又大了许多。不过加了张小桌子,桌后有位小书童,铺纸提笔,把刚刚王璞的问话记下了。
小书童等了一会没听见刘湛的回应,抬头一看,刘湛正盯着他,腼腆一笑,低头不说话。
“所以这就不装了?直接派人坐到我面前来做笔录?”
“笔……录?刘兄现在可是逃犯,没用刑就不错了。”
“哟,王兄,您不也铐了吗?”
“在下无非失职,被关禁闭而已。镣铐也只是长辈家法,无关国法的。”
“啧啧啧,你的嘴比骨头还硬……嘿,小子,你叫什么啊?不说?那我就天天这样说话让你来不及记目不暇接死不旋踵动感光波乌拉那拉比巴不哈希吗四大……”
“好了好了,欺负小孩子干嘛。他说不了话。”王璞转头温和的说,“像这种疯言疯语就不用记了,大人也听不懂的。”
“所以吕惠卿为了监视我,刻意把人弄残了?”
“记得把名讳隐去。”王璞先叮嘱小书童,才无奈的对刘湛说,“刘兄可真有自知之明。这明明是吕氏家仆,从福州带来的。他们生有残缺,为人不喜,难从农事。吕大人照顾乡里,让他们读书学字,聊以为生的。”
小书童连连点头。
“他有这么好?”
“刘兄为何对吕大人如此有偏见?”
“你不也……”
“咳咳……”王璞瞬间打断,“君子不党,王某对吕大人的品德还是非常钦佩的。刘兄显然不是为此。”
刘湛顾左右而言他,“吕俨呢?等吕俨来了再说,他肯定又要再问一遍,懒得重复了。”
“吕兄还在做功课。是因为刘兄的臆想?”
“哎我说你这人怎么看不懂气氛呢,干嘛问到底啊?”
“在下叔父藏有几桶葡萄美酒,芳香扑鼻,一口下去,四脉俱通。先帝赐名夕照,实在是人间极品。”
“呵……关我什么事!”
“在下可以给刘兄一葫芦夕照。葫芦可收百味,刘兄若枕此夕照葫芦,美酒当可入梦。”
“成交!”刘湛受不了,这王璞也太能推销了,不喝不是大宋人了属于是。
“到了东京就有,君子一诺……”
“驷马难追!”
“所以……”
“莫须有而已。”
“莫须有?”
“就是我犯了个错误,用未来的事情来责怪现在的吕大人。何况那也不是我亲身经历的未来,也未必是必然发生的未来。”
“是这个道理。刘兄真的相信自己是从未来而来?”
“信与不信,也没有多大分别了。唐代有传奇说,樵夫入山观棋入神,醒来人间已过百年,或许我也只是做了个相反的梦吧。”
“吕大人没有怪罪刘兄?”
“这位小书童写错了字,你会怪罪他吗?”
小书童茫然抬头,连连摆手表示自己没有写错。
王璞也是淡淡一笑,岔开话题。
“刘兄常常给吕兄说的必考题,是何意?”
“一些我拍脑袋想到的府试策论会考到的内容。”
“我听吕兄说起过,似乎常与变法相关?”
“诗词经典我也不知道啊,只能指点江山,纸上谈兵而已。”
“说起谈兵。”王璞端出棋盘,“上次只向刘兄求教了军阵,这次刘兄可有教我?”
“有一些,但没有意义。”
“刘兄不说,怎知无用?”
“王兄可知大宋的祖宗家法?”
王璞自然清楚。
宋太祖赵匡胤黄袍加身后,精心设计了一套复杂的制度,保证在大宋没人可以造反成功。他老弟宋太宗赵匡义看了以后,大为叹服,说先皇“事为之防,曲为之制,纪律已定,物有其常”,后世子孙应“谨当遵承,不敢逾越。”
事为之防的要义,就在于“将不知兵”,也就是平常不让将帅管军队,要打仗的时候,由皇帝亲自委派将领领兵,这样可以防止地方军事集团的产生。赵构冤杀岳飞,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怀疑岳家军对岳飞过于忠诚。
曲为之制的要义,就在于错综复杂的官员制衡体系,绝对不可能有军财粮一起抓的地方大员。也就是将后世常说的官僚主义发挥到极致,个个不担责,互相扯后腿,有争议就让皇上解决。皇权是加强了,代价就是再有精兵良将,带着这群大爷,也赢不了。
终宋一朝,真不缺猛将,更不缺良相,经济又好,却偏偏不能打,即使打赢几仗也马上会大败,当世之人可能看不清楚,但从后世的刘湛来看,宋朝的症结,就在这个祖宗家法。
但能怎么办呢?让皇帝主动把权力让出来?那还不如让刘湛穿回去,那个难度可能还更小些。
王璞看了眼小书童,继续问道,“刘兄的奇思妙想之中,可曾有过,致君尧舜的世界?”
“致君尧舜?”
“官家辛劳,为人臣者,当有所担当,为上排忧解难。若能使官家垂拱而天下大治,岂非尧舜?”
刘湛肃然起敬。
都说大宋是文官权力巅峰,确实敢想敢做。说的那么好听,“致君尧舜”不就是让皇帝当吉祥物,国家大事都听文官集团的得了?难怪敢喊出“官家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了。
“有当然是有,只是这不是我应该说,也不是王兄应该问的。”
“刘兄已经多次胡言乱语了,还怕再加一次吗?”
“呵……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王兄,你说王莽如果不篡汉,算不算致君尧舜了呢?
西汉的皇帝,算不算如你我这般,被关进了笼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