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上依然言辞锋利,赵顼安静的坐着,但内心已经有点着急。
这次廷议,是他刻意安排给王安石立威的,只要王安石能用词锋压过对面,他就可以正大光明的支持王安石,进而彰显皇家权威,推行变法。
但王安石刚刚被吕惠卿打乱了阵脚,反而在场面上暂时落了下风。不过王安石何许人也,马上就调整策略。司马光主动提出要刘湛的供词,说明吕惠卿的安排已经失效。刘湛为了保命,很可能否认自己是同谋。
既然如此,索性不要管刘湛,另辟战场就是。
“司马翰林所言不当,于理不合。”王安石稳定情绪,再次进攻,“凡断案,应当先依据其所犯何事,确定罪名,再依据罪名来衡量罪行。判阿云此案,应当先定其所犯。”
众臣纷纷称是,赵顼也默默点头,即使是司马光,也无法反驳,只能嘲讽。
“此乃人尽皆知之事,王介甫何必学舌?”
“呵,我看司马翰林却不知。敢问此案中,阿云所犯何事?”
“心生杀意,砍人十七刀致伤。”
“心生杀意,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
“王介甫无需虚言狡辩。刑部和大理寺审案多年,早已确定,谋杀之谋,为二人合议。王介甫想以词意害律法乎?变‘谋’字之意?”司马光一眼看穿,直打七寸。
王安石不慌不忙,开始群嘲。
“已有之事,因循之理,则理所当然乎?则不可变乎?”
赵顼默默坐直了身体,富弼和文彦博本来不发一言,听到这句话也向王安石投来目光。司马光四周环视,众臣神色莫名,大殿里竟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是的,若依循前例,阿云案不值一提,怎么判都难逃一死。
但如果不依循前例呢?那要依循什么呢?是不是应当依循皇帝的意思呢?
王安石图穷匕见。
司马光感觉富弼和文彦博的目光向自己压来,抬头看去,皇座上赵顼也平静的看着他。司马光感觉自己后背在隐隐出汗,但是长年养成的气度逼他神色如常。终究逃不掉的,司马光心想。
他长吸一口气,准备说话时,小黄门带着几张纸进来了,直至御前。
目光顺势转移,司马光暗暗呼气,整理精神,准备再次向王安石发起进攻。
“大胆!”年轻的皇帝突然喊出声,把手上的供词撕的粉碎,小黄门吓得赶紧跪下。
富弼咳嗽一声,问道。
“陛下,发生何事?”
赵顼气冲冲的准备说话,忽然看见台下,自己的老师韩维不知什么时候站起来了,轻轻的向他摇头。
“果如吕卿家所言,那刘湛供词中多有不敬之语,朕一时气愤。”
“既然如此,合当治罪。刘湛以待罪之身而犯天威,当入大理寺狱,治不敬之罪。取供的小黄门当入皇城司狱,治失察之罪。陛下心怀天下,些许谬论,无需介怀,该当保重龙体。“
富弼不紧不慢的劝道,又看看司马光,顺势上谏。
“陛下,既然这刘湛供词不明,司马光与王安石又争执不下,不若今天暂停廷议,等官家派人审明刘湛后,再作商议?”
赵顼连忙看向王安石,王安石沉默一会,默默点头。
赵顼叹了口气,直接说道:“富相公所言极是,来日再议这阿云案吧。但刘湛不用去大理寺,直接与这小黄门一起入皇城司狱,朕要让他们当面对质,为何敢出这样的供词!”
那边吕惠卿下朝自向王安石请罪,这边赵顼回到御书房,却是直接把桌上的镇纸扔到地上。亲近的内侍赶紧清退众人,然后自己在地上跪下请罪。
“童大都知,今日办的好差事啊。”
“阿郎恕罪……啊不,陛下,陛下恕罪。求您还是喊小的贱名,小马儿知罪了,知罪了!”大名童驹,小名小马儿的内侍总管,也叫都知的,跪在书房地上砰砰磕头。
“你还知道自己错了啊。”赵顼气的过去踢了一脚,童驹不以为意,反而拿起袖子给赵顼擦了几下靴子。
“别擦了!天天就知道干这些杂活!朕让你统领内侍,你就统出这么个吃里扒外的黄门?你可知道他拿给朕看的东西,有多大胆?”
“陛下息怒息怒,保重龙体啊。我就这去打死那个小黄门!”
“动不动就打死这个打死那个。你是嫌御史台事情不够多,准备让他们再参几本?童驹啊童驹,今时不同往日,朕已非太子,你也不是就管太子府那几十号人了啊!”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发泄一通后,赵顼也渐渐平息了怒火,看向地上的童驹。
“你的忠心,朕是知道的。但你的能力,也要赶紧历练起来。朕初登大宝,国事繁忙,这后宫之内的老鼠,就要靠你抓出来了。可知今日错在何处?”
“小马儿应该自己去取口供的!”童驹咬牙切齿,“就不该信这帮子宫里的旧人,平白污了官家的眼睛。”
“你是内侍总管,堂堂的大都知,这等事情都要你亲力亲为?你的错不在使唤旧人,而在使唤旧人时,却不加手段。下次遇到这种事情,一定要安排两人以上同去,互相监督。必要时可以分派几批,交相印证。且不可全信于人!”
“小马儿明白!小马儿记住了!”
“起来吧。点些信得过的人,把那只老鼠的口供打出来,再和那狂徒对质,我们去印证一番。”
……
刘湛正饿的肚子咕咕叫的时候,突然发现房间里被扔进来一个人。屁股上已经打得皮开肉绽,眉目间依稀认得是前面来给自己录口供的小黄门。
“啧啧啧,兄弟,你这是犯了什么事啊?怎么也被关进来了?”
“哎哟……哎哟……刘湛,你害苦我了。”
“我害苦你了?这话怎么说的。哎哎,你别晕啊。来人!来人!”
偏殿里又冲进来一拨人,给小黄门泼了盆水,掐掐人中,见醒不过来,赶紧抬走了。
刘湛看得莫名其妙,听的莫名其妙,肚子又饿了,直接开始大喊大叫。没过一会,童驹亲自端了盆酒菜进来,递给刘湛。
刘湛没接,问道:“你是大理寺的人?”
“不是,我是宫里人。”
“啊这,听你这声音,是……是那个?”
“嗯,我是宦官。”
“哇哦。刚刚是你的人?”
“不是,是个叛徒。”
“额……我是卷入了什么麻烦吗?我可什么都没有做啊。”刘湛一脸无辜。
“你是不是说过大宋国祚只剩60年?”
“我没有,别乱说。这可是皇宫,你不要冤枉我。”
“我们拿到了供词。”
刘湛沉默了,难道吕俨王璞被抓了?总不至于是吕惠卿被抓了吧?该死,让你们派个小书童随时做笔录,这下都完蛋了吧。
刘湛默默拿起酒壶,开始灌酒。
“你这是承认了?”童驹问道。
“话是我说的,有事情冲我来就行,没必要去找别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你倒是有情有义。”
“只是酒后失言而已,不用当真吧大哥。”
“酒后失言?那也说的太多了些。你是不是还说了当今官家的坏话?”
啊?有吗?是哪次喝醉酒口嗨了吗?
“我不记得了,你能提醒我一下吗?”
“大宋国祚60年,当今官家……”
“卧槽我还说过这个?哎哎哎,这不是还有18年时间嘛,咱们想想办法,没准还能多活几年呢,对吧?”
童驹呆若木鸡,隔壁的宋神宗赵顼也目瞪口呆。
他手里拿着小黄门的供词,上面写着。
“当今官家奢靡无度,好高骛远,望之不似人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