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上的争论已经告一段落,虽然司马光和苏轼等人出于朴素的“不与民争利”的思想,极力反对王安石的均输法。但当皇帝问他们,要如何解决迁宫的费用时,司马光坚持要厉行节俭,可以暂时扣发官员的俸禄,当场引起一片哗然,甚至有小官当场嚎哭,言东京居大不易,一旦断了俸禄就马上要饿死云云。
富弼和文彦博并不发言。作为三朝老臣,某种意义上,他们是这个大殿里面背上“皇宫有毒”这口黑锅的最佳人选,目前已经在头疼如何安置太后和先帝的妃嫔,王安石既然想出头挑起这个担子,两位老狐狸自然乐见其成。
苏轼不知道官家为何一定要迁宫,但看见两位宰相也都不反对,心中正奇怪时,又看见自家弟弟苏辙在给他使眼色,想想也不开口了。
于是均输法作为一项新法,迅速就在中书省通过了。赵顼看着掌印太监盖上玉玺,心里松一口气,当场宣布退朝。
出了大殿,赵顼却不像往常那样去御书房,而是让轿子抬去审计院。路上不时能看见正在搬家的宫人,遇到御驾,都是迅速站立两边,低头行礼。想来宫里是藏不住消息的,太后今日金銮殿一哭,大多数人也知道这皇宫住不得了。
各宫娘娘也各凭本事,家里有能量的,自然直接回家住。家在外地的,只好哭哭啼啼来求皇帝,赵顼来者不拒,只说朕住哪里各位住哪里,一群人欢天喜地的跟着御驾来到延福苑,顿时傻眼了。
此时的延福苑,还不是后世宋徽宗用生辰纲打造而成的大宋顶级花园,仅仅是个平日让宫中娘娘赏青的地方,讲究的就是一个人法自然和原汁原味,满园子一眼望去,郁郁葱葱,就是没有大房子。
赵顼不下轿子,当先进去。各位娘娘也赶紧赶紧跟上,只见草地和树林之间,已经搭好了大大小小的营寨,俨然是个小小的军营。赵顼绕过主营不进,又往后走,顿时出现一片院子,大大小小的有个十几房间,想必平日是赏青后临时歇脚的,门口已经有侍卫驻守。
有亲近的娘娘心中计较,官家自然是不能离皇宫的,皇后跟着太后准备出口。剩下的大家都住延福苑的话,谁能跟官家一起住这个小院子,自然是水涨船高,贵妃可期。
“官家,眉姐姐平日好静,能不能让她住院子里啊?”
被称作眉姐姐的娘娘眉头皱,正要解释自己没有这个意思。赵顼摆了摆手,指着后面的军营说道。
“朕自然是住那厢军营的,太后也派了女官过来,诸位爱妃自与女官确认自己应当住哪里,自当谦恭,误要伤和气。”
“官家也不住这院子?”
“不住。”
“那这院子谁住呢?”
赵顼微微一笑,只见旁边下人从远处抬来一块牌匾,在皇帝的眼光底下,给这处小院挂了上去,上书三个大字,正是“审计院”。
众人议论纷纷,赵顼并不理会。只喊了个大伴带路,也不许通报,径直进了这审计院,顺势左转,没走多久,就听见刘湛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顺势止住从人喊门,只在原地听起来。
“人性经不起考验,绝对的权力就会导致绝对的腐败。所以均输法虽然好,但是执行的均输官权力太大,不加监督的话,腐败是必然的。这一点太祖皇帝就做的很好,在设计大宋官制的时候,就已经考虑了互相监督互相制约的需要,当然这也导致了官制繁复人员冗杂的问题,只能说世上没有两全之事吧。”
“伯汝此言有理,只是以童某所知,即便有监察之官,若利益够大,也极有可能被拉下水,与地方官员欺上瞒下,同流合污。”
童驹经常处理皇宫内捞油水的太监,对所谓的监察制度,并不完全信任。
吕俨见状倒是提了一句。
“为何不能选贤与能?我见御史台各位大人,监察朝堂,亦皆可称清廉。若能选些如大人们的贤才去监察均输呢?”
童驹和李轩瑜都笑了起来,还是童驹官比较大,委婉的回道。
“御史台的诸位大人自然是道德君子。不过御史台已经是六品到三品大员了,本身俸禄又多,监察的是朝中群臣的言谈德行,而非直管贪腐之事。而且御史台有风闻上奏之职,被参者要上折自辩,所以御史台才有如此威望。
如均输官等,只是采买转运贡品之官而已,最多八品。则监察均输之官,也最多七品,且不能风闻参奏,需得上报京城主官,由主官追查。一来一往,耗时久远,故此等监察上奏,需慎之又慎。
监察之事难,同流合污易,而位卑权重,童某由此可知,均输法毁于贪腐矣。”
赵顼在门外也点了点头,他的父亲英宗身体时常不好,早在太子时期就开始培养赵顼,因此赵顼对官场上这些弊病,还是有所了解的,只是登基不久,无力解决而已。
这边的刘湛听了,也是佩服。
“童公公说的很好,这种事情确实是难以避免。不怕你们笑话,我虽然自认为品格高尚,但是要是有人天天拿金钱美女美酒来腐蚀我,让我去贪污腐败,我也不敢说自己能忍得住。
既然忍不住,那就从一开始就断了腐败的心思就是。”
“哦?如何断?”
“三个办法:要么降低腐败获得的收益,要么增加腐败执行的难度,要么加大腐败的惩罚。”
童驹将这三条和宫中情形一一比对,说道。
“第一个降低腐败收益,恐怕不行。职责所在,权力所在,要做事就会有这么大的收益。以均输官为例,他掌控的起码是一州的贡品买卖,折算金钱后数额巨大,必然可以从中谋取巨大收益。
第三个加大腐败惩罚,或许可行。只是大宋不杀士大夫,也极少抄家。均输贪腐,或许只是罚俸免职而已。”
刘湛摇摇头,后世有个时期,经济犯罪判的比偷面包的还轻,可见这事自古以来都是有传统的。
童驹继续说第二条。
“所以刘伯汝的意思,就是用第二条计策,增加腐败执行的难度?此处能用到审计院?”
“没错。童公公你刚刚说的监督,都是属于朝廷内部的流程,属于以官制官。而审计院和会计师事务所,应当属于外部流程,相当于额外增加了审核关卡,加大腐败者的合谋难度。
两个相熟的官员可以勾结,可是和会计师事务所可不好勾结。即使会计师事务所也同流合污,还有审计院来查。如果查出问题,虽然没办法严惩官员,但是可以严惩会计师事务所:罚没担保的土地,吊销当事人的会计资格证,严重的可以让他坐牢甚至杀头。
童公公,现在假设你是这个会计师事务所,对方腐败贪污的钱,会分很多给你吗?”
“不会。官员之间有很多隐性的利益可以交换,而会计师事务所只是守门的小兵而已,怎么可能分很多?”
“就是这个道理。现在会计师事务所所得利益少,所受惩罚大,那它合谋贪污的可能性自然就小。然后让这个贪污可能性小的小兵,去守门,是不是就变相增加官员们执行贪污腐败的难度?”
房间众人各自思索,童驹一时也看不出这种模式的问题。
刘湛见状笑道。
“所以各位,审计院的用处是不是很大?所以要好好考会计证啊!一证在手天下我有啊!”
“所以刘兄,何为会计证?”李轩瑜实在忍不住了,这刘湛满嘴奇奇怪怪的词语,偏偏童驹和吕俨两人完全不在意。
“哦我没说过吗?会计证,顾名思义,就是成为会计所需要的证书。比如在审计院里面,设置一场考试,合格的就发会计证,证明你有这个能力,以后去会计师事务所上班就行。”
“如此说来,和科举差不多?刘兄不是还曾说过应当设立明计科,类同明法科开科取士?”
“你自己也说了那是取士啊,过了明计科的人,就是官了。但是拿了会计证的人,还是属于民,只能去会计师事务所这种民间机构做事情。当然,审计院的各位肯定也是要拿证的,否则以后怎么管这群民间的人。”
李轩瑜放下心来,他本来就是弃了户部的前程,来赌审计院的前程,自然对能不能当官非常在意。
门外的赵顼倒是有点着急,他还想问问其他制约贪腐的法子呢,这刘湛虽然很多话颠倒奇葩,但确实总能出新出奇。四周看了看,直接走到旁边的侍卫休息室,示意大伴不要说话,写了张条子让他给童驹带去。
童驹这边看见官家身边的亲随推门进来,连忙起身询问。大伴不说话,只是递个条子给他。童驹一看,顿时明白官家已经来了,不动声色收起纸条,转身问刘湛。
“刘伯汝,如何制衡均输贪腐,我已知晓。若放诸四海,朝廷之事,可有制贪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