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像被大幕遮覆,但落日余晖散尽的刹那,给人的感觉更像某尊体量无比巨大的神明耗尽了所有生机轰然倒塌。
腐朽的气息开始弥漫,天地苍茫中,诡异开始滋生。
林地里再次传来沉闷的脚步声,不断接近,徘徊左右。
起风了。
风中似有人在低语,仿佛在阐述着自己的过往。
过往有悲伤,有愤怒,有欢喜,有自在,有沉沦,更多的则是惘然。
如怪石嶙峋,清波满汀,赏心悦目间,浑不知那漂萍之下,水植盘根错节,纠缠成乱麻,牵连成片,化作巨大暗影,深沉的可怕,深沉的恐怖。
某一刻,水下有什么东西搅动,淤泥翻滚,暗影更深,泛舟其上,视线下移,虽不及,那点墨色却似已将整个人吞没。
挣扎不脱,挣扎不得。
像极了陋室孤身横卧。
夜已深,人无寐。
几许云烟来去,自不甘,一身蒲柳先衰。
“你——”
楚铭眼前似有俏丽身影掠过,即便面容模糊,明眸璀璨,轻音浅笑却深深烙印在脑海,挥之不去:“你——还好吗?”
他不知道她是谁,他知道她是谁。
就像曾经坐错课桌,就像开课第一天,某位女同学,安静坐于墙边,你手撑着下巴,视线掠过,那一眼已然是永远,开始的开始,直到结束的结束,没有任何交集,又似已产生了无数交集。
当午夜梦回,剩下的却只有深深的怅惘。
念而不忘,爱而不得,放而不舍,直如千千结,兜罗锦帕,包裹其中,沉沦其间,难以超脱。
回去,再也回不去了——
再见,再也不见。
人世间,千万事,哪堪回首。
这一刻,楚铭嘴角带笑,泪水却早已悄然滑落。
女也不爽,士贰其行。
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求我吉士,迨其吉兮。
求我吉士,迨其今兮。
求我吉士,迨其谓之。
风更大了,呼呼作响间,窃窃私语,妮妮喃喃,仿佛有个人趴在肩头,青丝缠绕,拂过鼻端,那点幽香沁人心脾,抚弄人心,蓦然回首,便又勾起了无数思绪。
楚铭侧过身,视线跳起,跟随着眼前出现的倩影,一步步朝着林中走去。
万般情端,怎敌得过人生初见。
咔嚓。
咔嚓。
足尖落处,遍地鸦尸,寸寸碎裂,鲜血扩散开来,仿佛一朵朵盛开的血莲。
步步生莲,楚铭宛如行走在暗夜中的梦魇,似一步步朝着自己的记忆深处走去。
“一念起,业火炽然,非人燔汝,乃汝自燔。”
高义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楚铭身边,发出含糊不清的嘟囔:“心火烧,心火烧——”
“这人啊,七情六欲横流,明明肮脏到了极点,偏偏还要什么道德律法约束,只有把这些东西烧个干净,才能见到真正的自己,你才会聆听到他们的声音。”
“那一刻你才会明白,这世间早已诡异遍地,真正纯粹的人已经很少很少。”
伴着高义的嘟囔,远处深沉的林地上空,隐约像有一道门户开启,地面微微颤抖,林木摇动,乍看之下,就像地底埋着一颗无比巨大的头颅,而所有林木不过就是这颗头颅上生出的头发。
现在天门开启,这颗头颅就要苏醒过来,钻入其中。
只是奇诡的是,天门开启,内中显出的却非星光璀璨的宙宇,反而是一片深蓝,稍有激荡,深沉波澜直如怒海狂潮,横压天地。
且仔细盯视就会发现,怒海狂潮中,有一道无比庞大的身躯时隐时现,无数触须生长出来,胡乱飘动着。
在这样一道身影下,人类渺如尘埃。
“我好像感应到了他们的存在,他们在呼唤,在苏醒,要真正降临。”高义身体哆嗦起来,满脸都是兴奋,却没有注意到身边楚铭指掌间有猩红鲜血滴落。
那是刀锋割开血肉流下的。
刀锋冰冷,鲜血温热。
仿若冰火两重天,但那种刺痛,深入骨髓,刻骨铭心。
神情呆滞的楚铭,喉咙里发出古怪响动,似欢愉,又似痛苦,眼中的惘然却在飞快退走。
近了,距离林地更近了。
大雾飘绕,似已经笼罩过来,四下游走的脚步声也越来越清晰。
然后楚铭就停了下来。
“想得不可得,你奈人生何。”
楚铭低语,声音萧索,有种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的寂寥苦凄,也有某种洞悉过往的怅然:“心里埋着一座坟,葬着过去未亡人。”
“什么?”高义亢奋状态被打断,怔怔地看着楚铭,下意识道。
“没什么,你经历太少,还不懂。”
楚铭开口,手腕抖动,三尺刀锋出鞘,唰地下掠过对方脖颈。
“你、你、你——”
“怎么可能?明明已经受到了他们的召唤,怎么会不受影响,不遵信令?”
高义捂着脖子,眼睛鼓起,满脸都是难以置信,可惜,呼吸断绝,半句话都说不出,下一刻,栽倒在地。
“这就是他们的力量吗?还真是——”
楚铭看着高义尸体,右手抚在自己胸口,呢喃道:“还真是有些痛呢,真是混蛋。”
随着高义的死去,林地中的雾气似乎稀薄了几分,之前感应到的那道门户也彻底消失不见,但四下里脚步声依旧不断在响起。
楚铭不敢耽搁,拖起高义尸体,转身就走。
等走出去差不多两里地,才寻到一匹脱缰的马,随后驮着高义尸体,深一脚,浅一脚的朝郭北县县城走去。
“那片林子到底有什么古怪,为什么会有诡类?”
“高义选择那个地方必然有深意,难不成他口中的‘他们’就藏在里面?”
“可这样一处邪地,以前怎么没有听说闹过什么妖邪?”
“可惜高义已经死了,不过他不死,死的就是我,比起什么真相来说,活着比什么都好。”
“当然,二十两银子,半文钱都不能少。”
楚铭燃起火把,四下甩动,光焰缠绕,像要把身上的晦气烧掉:“县城以西,八百里处,有间兰若香火极盛,据说很是灵验,得找时间过去转转,顺便看看,有什么驱邪的东西,今天这一桩事,实在晦气。”
一夜疾走,半刻不停,日上三竿时,楚铭总算折返回县城。
“先去领了赏银,再找处客栈,洗漱休整下,然后再把诗情接回家。”楚铭拖着疲惫身躯,往县署赶去。
旁边不远处,写有“铁口断生死,神算定乾坤“几个大字的平金下,一位缺少眼睛,眼眶里筋肉缠绕,像两个窟窿似的瞎子,看着楚铭离开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人世间——又污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