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九霄怔了一会,陆乘风目光看着他,静静等着回答。
“我……”谢九霄欲言又止。
陆乘风语气平静,说:“能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吗?值得你如此费尽心思讨好我。说来也真奇怪,一个你,一个谈程颐,我身上明明毫无一物,却总生出一种怀揣天珍奇宝的错觉,晋西名仕的探花郎,一而再再而三的对我示好,而你呢……”
陆乘风眼神带着探究,少了平日里的纵容:“谢家嫡系子,样貌才情皆是一等一出挑的人物,居然在我跟前俯低卖乖,这令我很费解啊。若说是因为我救你的恩情,理由也太牵强了些,我不信一个果断下达杀令之人,是个知恩图报的好人。”
她说这番话时,就像平日里甚是于昨夜一般,将谈程颐、薛逢轻描淡写一番,明明稀松平常的语气却又含着疏远与冷酷,谢九霄心一绞,说:“……不是。”
不是什么呢?
陆乘风想要细问,可她到底忍住了。说到底他跟锦年并不同,自己将感情转移到他身上本身就不妥当,到底图什么?陆乘风已经不太想知道答案,她将脑海里那个乖巧听话的谢九霄换成谢岑,他散漫又淡漠的声音,甚至于眼角都带着淡淡的倨傲与冷酷。
一想到这,陆乘风就不由自主自问,他这么做他这么伪装,他要什么?
可陆乘风还是等了一刻,谢九霄却始终垂着眼,她只好收回视线迈步往前,刚走两步,身后的人一动,两大步上前拽住她,用一句可怜至极的语气小声道:“……你也不要我了吗?”
也?不要?
陆乘风拧了下眉,她转过身,然后就看到月色下,谢九霄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
陆乘风:“……”
陆乘风的克制与冷静到了谢九霄这里总能莫名其妙折中。
陆乘风感觉无名的火气瞬间熄灭大半,她说:“没有人不要你。”
“……你有。”谢九霄固执控诉道:“你刚刚就有!”
陆乘风盯着二人那一节牵扯,就好像当初那样,他也是这么缠着自己,缠着不让自己走,陆乘风轻轻吐了一口气,语气不自觉放缓:“我刚刚是在问你,可你并没有给我回答。”
“没有。”谢九霄答得干脆。
陆乘风顿了顿,抽回手,谢九霄不由抬头,眼眶更红了。
陆乘风不明白,一个这么大的人了为什么还会动不动就红眼,好像她做了什么一样,她深吸一口气,说:“没有就没有,你……你哭什么……”
“我没哭。”
“噢?没哭?”陆乘风靠在一旁看他,毫不留情道:“夜风吹迷了眼?”
谢九霄丧气着垂下头,陆乘风哪里见得他这幅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无言片刻,默默换了口气,说:“好吧,是我的错,是我胡乱猜想。”
谢九霄这才抬头,深深看着陆乘风,说:“都是我!不论是你面前这个乖巧的我,还是那个我,我都不否认,姐姐,你很好很好!我敬佩你崇拜你喜欢你,跟旁人不一样。”
陆乘风听着这一番剖白的话,再看看谢九霄绷紧的神色,忍不住一笑,打破二人之间略微微妙紧张的气氛,语气揶揄:“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居然敬佩我崇拜我?”
谢九霄目光灼灼:“现在知道也不晚。”
“是不晚。”陆乘风看着天色:“该过去了,不然你大哥该等急了。”
谢允谦候在厅外廊下,看到二人并肩而来时眸光闪了闪,一番见面客气,三人入内,周丽华也跟着入座,菜肴鱼贯上来。
谢允谦斟酒,举杯对陆乘风说:“陆姑娘。”
陆乘风酒量尚佳,端杯相对:“谢公子。”
“谢家蒙你援手,谢允谦感激不尽,我不说客套话,谢家欠你一份恩情,日后若有需要谢家定当相助。”
陆乘风承了这一情,说:“客气。”
二人皆一饮而尽。
一杯酒下肚,谢允谦犹自再满上:“这第二杯是作为兄长,我要谢你对舍弟的照顾之情,九霄年纪小不懂事,若是做错了事你尽管训斥,我绝不姑息!”
谢允谦这一番话令周丽华与陆乘风都是一愣。
训斥这一事只有长辈才能做,谢允谦这么说,难道是把她当成了深交之人?更或者直白一点,半个谢家人?
陆乘风展颜一笑,饮了第二杯酒,说:“客气。”
谢允谦一饮而尽,再度满上,目光诚挚:“这第三杯,便是恭喜你任锦衣卫指挥使一职,我近日公务繁多未能亲自登门造访,自罚一杯!”
陆乘风陪他喝了三杯酒。
谢九霄幽幽道:“大哥,你是让人来吃饭的还是来喝酒的?”
周丽华亦附和道:“动筷子吧,今日菜肴丰盛,莫要只顾酒杯。”
四人皆是一笑,动起筷子来。
膳后,周丽华怀着身孕回了园子歇息,家丁换上香茶,陆乘风与谢允谦坐在桌旁。
谢允谦端着茶盏,开始谈起今夜邀宴的真正目的:“陆姑娘任职不久,不过想来也知道锦衣卫接管了遂东刘斐的案件。”
“听说了。”
谢允谦道:“皇上忽然命锦衣卫来查,想必你心中有数。”
陆乘风疑惑看着谢允谦,沉吟片刻,道:“我原先只当是普通案件。”
谢允谦摇头:“并不,这案子并不是表面上这般简单,除了关乎文人学子民意外,与遂东甘州世家也有牵扯。”
陆乘风咽了口茶,静静听着。
谢允谦道:“其中细节暂且不提,这当中用意我敞开了说,只怕是新帝的一次试探。”
陆乘风放下茶盏:“试探?”
谢允谦语气微沉:“你可知肃北如今是何境地?”
陆乘风摇头:“我在燕京近一年,并未打听过肃北如今境地,肃北怎么了?”
谢允谦道:“乱。”
陆乘风微微敛眉。
“自肃北一事后,肃北宛如失了主心骨,五城将领各顾各自,战场萧肃,土匪横行百姓疾苦,朝廷也派了不少主将前去,可最终一无所成,肃北境况已成为朝廷如今最为头疼的大事。”
陆乘风沉吟一瞬,问道:“朝中武将无人能接任肃北主帅一职?”
谢允谦道:“你在军中多年,当熟悉他们秉性,都是征战多年的老将,又有几人瞧得上内朝这些人,派去的人又有几人受得了这份气,肃北如今一盘散沙,谁提起都得摇头。上次一战后,边关忽然爆发了一场大瘟疫,敌军失了最佳攻击时机,肃北这才得以喘息。”
陆乘风目色沉沉:“你说的确实不假。”
她目光思索着,须臾道:“你的意思,皇上让我去锦衣卫,是有心考验?”
陆乘风不得不大胆猜测起来,哪怕这个猜测十分荒唐,她斟酌着用词:“……他莫不是想让我控制肃北乱境?”
谢允谦点头:“我猜确有此意。”
陆乘风神色一惊,她知道既是谢允谦揣测之话,依照他对当今新帝的了解,不说十分,只怕也有五分把握,而哪怕只有五分把握,若是肃北困境迟迟无人能解,她确实会因此回去。
陆乘风不由站起身,踱步沉思。
谢允谦也起身,说:“所以这刘斐一案,便是皇帝的投路石,你远居肃北,虽盛名久负,但终究离燕京城太远,这盛名之下到底有几分真假鲜少人知,我自信你,但肃北如今乱局难定,你若真回有几分把握?”
陆乘风答不出来,她从来没这想过。
谢允谦叹了口气:“自祖父走后内阁迟迟无新主,六部没了阁老皆各怀心思,朝廷自是一片混乱,我理解他,也明白他的处境不易,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刘斐的案子你若是查得漂亮,处置得妥当,肃北一事我料想十有八九,你若是不想蹚这趟浑水,那案子该如何办便如何办。”
陆乘风明白他的意思:“多谢。”
谢允谦微微一笑,二人步出厅外,谢九霄正坐在不远处的人工湖旁,不知在想什么。
谢允谦笑说:“不必说这个谢字,九霄待你如亲人一般亲近,这一点倒是令我颇为惊讶,不过只要有他在,陆家与谢家便有情谊在。”
陆乘风淡淡一笑,她与谢允谦的想法几乎一致。
临走之际,谢九霄送她出府,二人沿着谢府路径慢慢散着步,谢九霄没问她与谢允谦谈了什么,只说着些闲话,他对自家路极为熟悉,倒着边走边说:“这两日三娘研究了新糕点,待她做出来后我带去给你尝尝……”
十一已至中旬,深秋的夜风泛着冷,她的手指有些冰凉,闻言笑笑道:“好。”
“我知你不爱甜食,不过三娘说不算甜,而且是用野蜂蜜做的,就是图个新奇。”
“好。”陆乘风应声,顿了顿,提醒道:“好好走路。”
谢九霄弯着眉眼:“我可熟了,摔不着的。”
回到府中沐过浴后,陆乘风披着衣裳坐在书桌旁,静静思索着谢允谦说的刘斐一案。
陆乘风曾以为这不过是件普通案情,如今被赋予了某种可能,她不得不深思起来。
如果谢允谦的猜测是真的,皇帝存心试探,他想要自己给他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
她倚在一旁,看着窗外已经光秃秃的梧桐树,陆乘风亲眼见证这棵树经历了春夏秋,如今叶子枯黄飘落,也暗示着冬季就要来临。
真快啊!
她内心暗暗感叹,冷不丁六月飞落至窗旁。
陆乘风将信笺取下,想也不用想会是谁写来的,她没想到当初喂养这只鸽子,如今却被谢九霄用来干些无聊之事。
想着少年写信时的模样,陆乘风不自觉带了点笑,将信笺展开,笔迹果然如她所想。
到了吗?
陆乘风提笔回信。
到了,天色不早,早点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陆乘风熄灯时,六月带着回信回来了,陆乘风脱鞋的动作一顿,还是前去打开来看。
好。
第二日一早,陆乘风乘车去了镇抚司,还未到门口便被阻了去路,青枫皱着眉道:“主子,过不去了,这大门口跪了好多人。”
陆乘风便下了车,自个徒步往前进了镇抚司大门,她一来就有人立刻通传汪宁,陆乘风并没有等太久,汪宁很快便来见她。
陆乘风语气随意道:“我听说遂东甘州刘家一案是由你审查。”
汪宁这一段时间为这事忙得焦头烂额,应道:“确实是镇抚司负责在查。”
陆乘风打量着镇抚司内的景物,道:“情况如何?”
汪宁垂手:“属下正欲为此去找大人,刘斐一案前前后后拖了半个月,刘家谋逆案罪证确凿,不过刘斐乃是知州之职,判刑需得大人过目。”
陆乘风轻轻挑眉:“审完了?”
“昨夜刚刚审完,刘斐画押认罪。”
陆乘风闻言笑了笑,转过身说:“认罪书呢?”
汪宁命人取来刘斐的认罪书,陆乘风看完,抬眼道:“带我去见见人。”
“这……”
汪宁犹豫一瞬,陆乘风已经跨出门去,他别无他法,只得跟上前去带路。
镇抚司的诏狱是燕京出了名的,其中烙刑鞭刑等等更是狠辣无比,但凡进过这里的人不死也要半条命,陆乘风毫无意外见到了伤痕累累的刘斐。
诏狱无明显亮光,潮湿与阴森充斥着人的视觉与感知,她站在牢门外,命人打开门。
刘斐一身遍体鳞伤,囚衣身上血迹斑斑,听到动静抬了抬眼,只看到一节青色衣袍,他微弱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陆乘风知道他还有一口气死不了,瞧了一会,转身对汪宁道:“就是这样招的?”
汪宁道:“诏狱的规矩向来如此。”
陆乘风忽然就明了谢允谦口中的该如何办就如何办是什么意思了。
陆乘风说:“好,我姑且算他不是屈打成招,不过你要如何安抚外头跪着的那些甘州书生?”
汪宁神色犹豫:“不过是一群书生,待他们见到刘斐的认罪书,认清他面目后自然会离去。”
陆乘风面无表情:“如果他们要求见一面刘斐呢?”
汪宁皱眉,道:“朝廷重犯怎可轻易见得!”
“若外面跪着的是刘斐家人,朝廷重犯见不得这个理由尚且可用,可外面跪的是从遂东一路跟来的甘州书生,其中还有颇受遂东百姓尊重的严之华,他们拿着刘斐的万民伞,你要堂而皇之的触犯众怒?”
陆乘风冷笑一声:“镇抚大人,我是该夸你勇气可嘉,还是该说你有勇无谋?”
汪宁飞快扫了一眼地上躺着奄奄一息的刘斐,犹豫片刻,咬牙道:“那属下该怎么办?”
陆乘风退出去,说:“先给他请个大夫,真死了我估计你这镇抚大人也做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