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的是胡老爹。东水门外梁员外家脚店的二掌厨,守夜人暗眼头领,代号“听用”,崔白曾经的顶头上司,他也是昨天才知道。
胡老爹是崔白来到这个世界后,最亲密的人。
原本的胡老爹,在崔白眼里是个絮絮叨叨的长者。身上总带着烟火气息,左腿有点瘸,天寒时节,总是喊痛。
崔白看着胡老爹的脸,他没有与自己眼神交流。再瞟一眼张好古——他昨天见过胡老爹的,也装着不认识,没有开口的意思。于是崔白也懒得再看王楷,今天的这场酒宴,无处不散发着阴谋的味道。
将大鱼放在案上,胡老爹先叉手行了一礼,“诸位贵人新春吉祥!这鱼前天夜里才在孤柏山下大河里开冰出水,二百八十里路,今日午后刚到店里,重十一斤八两。”
两尺多长的大鲤,尾鳍末端是朱红色,全身鳞甲闪着金光,长着两对胡须的大嘴一开一合,时不时还扇两下尾巴。
胡老爹从案面拈起一张白棉纸,先将鲤鱼的头眼包了,那鱼立即安静下来。
回手在腰间一抹,“呛啷”一声,一柄一尺五寸短刀出鞘,飞薄的刀身上流水般雪亮锻纹。
一刀在手,胡老爹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不同。五尺三寸的身形原本有些佝,跟日常街头所见五十来岁的老汉没什么不同,此刻却瞬间挺立,山巅的青松般傲视俎案,表情肃然,如对大宾,如临强敌。
刀尖直刺,从大鱼的腹面腮下直入鱼头,就见鱼尾猛然一挺,然后再也不动。反手再一划,从脊背处切入,不紧不慢地从胸至尾行刀,带鳞的鱼皮顺势掀开放到一边。紧接着左手轻按鱼体,右手进刀,半片无骨鱼身就解下来。
拿一条雪白的干葛巾将几乎不存在的血拭净,运刀如飞,仿佛在枪戟森森的军阵当面破竹前进,又如同雪夜中单骑闯入可汗大帐挥刀痛斫,片片雪白的鱼肉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案板上。
旁边侍立的小哥早捧好一只直径二尺的赤金素盘,胡老爹刀身一横,从案上批起鱼脍,一朵巨大的牡丹花就在盘中随着刀身旋转盛开。
“啪”地一声击掌,张好古幽幽地说:“玉勒乘骢马,金盘脍鲤鱼。今儿个真开眼了!”
桌上早摆好一个朱漆雕填的海棠形什锦大攒盘,盛着十几样丝缕细切的萝卜丝、葱丝、紫苏丝、姜丝、菘菜丝、韭黄丝……“也就在东京汴梁城,冬天还能备齐这些绿菜,”王楷抬手指指攒盘,继续在土包子与蛮王子面前显摆汴梁城土豪们的生活方式,“都中人冬日里好吃鱼脍,其实都是吃这些菜码子!这一盘子菜,怕是要十贯钱。”
“暖棚子里种出来的,也就吃个稀罕,味道一般。”江通刚刚又喝了一杯烈酒,话也多起来,“到四月初,头一拨茄瓠下架,东华门外争先入贡,一对就要价三五十贯!”
崔白刚升的正八品官儿还热乎着呢,月俸三十贯还没到手,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刚才居然觉得可以在白矾楼摆酒请客了。果然不管哪个时空,严重限制想像力的,都是贫穷啊。
鱼脍就酒,越喝越有。在适应了烈酒入喉的刺激感之后,崔白发现座中人的酒量其实都不错。每人半斤酒有了,都还处于微醺状态,并没有看到出溜到桌子下去的洋相。
早春的天黑得快,四面的纸窗飞速地暗下来。
顶上九盏琉璃灯点亮,温暖的灯光均匀地洒下来,满桌的金银食器亮晶晶地闪着光,又将光线反射在人脸上,好似给每一个人都做了美颜,容光焕发。
胡老爹切好鱼脍退出去时,看了崔白一眼。
江通端起酒杯向张好古致意,一口干了,说道:“早听说过金风阁,没想到某家也有机会坐在这里喝酒。”
张好古举着杯,得意洋洋地道:“我有钱啊,酒店还能不让有钱的客人进?”
江通侧头凑过去,低声道:“海棠院这五座楼是去年才新起的,金风阁在最西边,高出宫墙,能够俯视禁中,开业刚一个月,宫里打了招呼,就不让人上来了。”
张好古听了这话,如同一个炸雷在耳边爆开,猛地站起身来,杯中酒洒在桌上。
转头看着崔白道:“此言当真?”
此时崔白心中才明白,原来王楷今天早晨去禁闭室见自己之前,守夜人就已经定下来下午酒局的地点。
崔白还未答话,一旁的王楷已经开口道:“是真的,我家公子为了那幅画,今天一早就去东华门等着,还让院里的人拿着督主的文书,订下了这间阁子。”
崔白也站起来,对张好古挥挥手,“些许小事,我就替你作主了。”
张好古也不说话,深深地一礼,跨出几步,拉开阁子西侧的门扇,就见外面是五尺宽的一条敞廊。
崔白紧走两步,跟了出去。
今天守夜人“天河”专案组所有的安排,他都明白了。
根据燕京潜伏的守夜人收集到的情报,王楷点茶时专门准备了“雪英”,展示守夜人对辽情报的能力,“你从前的生活我们很了解,所以,跟守夜人“天河”小组沟通时如果想耍花招,我们能够分辨”——这是对刘葳进行威慑。附带的收获,是刘葳主动泄露了他生母,辽主刘延禧的文妃萧瑟瑟之死对他的心态影响很大。
崔白画了柔福帝姬的像作为礼物,对刘葳进一步地试探,摇动其心神。附带收获是快速建立起刘葳对崔白的好感,有利于未来的“陪同”。
烈酒,也是针对性的安排,犹如崔白所知道前世的手段,使用精神药剂削弱对手心防。
金风阁可以“下视禁中”,是又一次心理冲击,所谓触景生情。在酒精作用下的刘葳,知道柔福帝姬就在视线所及的某处,是崔白对其进行观察最好的时机。
这一切安排,都是创造条件,以验证刘葳是否真如他所说,对柔福帝姬一往情深,可以为之叛辽奔宋。
“天河”专案组每日上午与刘葳的谈话才是重点。在督主的主持下,尽一切可能榨干刘葳所掌握的一切关于辽国,关于辽军,特别是关于军机府的情报。
而不管刘葳是不是真的叛逃,只要一天不确认他来宋是一个战略欺骗,是一个阴谋,守夜人也不能使用任何对敌手段。所以崔白这个在刘葳面前过了明处的守夜人,就是最好的贴身盯人式监控人选。毕竟十六岁的崔白还是个少年,只是刚入行的菜鸟。刘葳作为一个皇子,一个领军数年的方面大将,军机府的首脑,必然对崔白有心理优势,从而在他面前更容易暴露真实一面。
与来自蜀中的富二代张好古并肩站在金风阁的西廊上,崔白感觉到压力。很难相信守夜人督主曹无伤只简单地与自己谈过几句话,就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到手上。同时又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兴奋,来到这个时空三个月了,本打算一直当咸鱼的崔白,因为自己在某些小事上的主动,却不由自主地卷入了影响到整个时代的大事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