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兴城内,府衙。
新军的行军速度非常快,但较之专门传递书信的邮驿,还是要慢上不少的。
毕竟,后者有专门的驿站,换马不换人。
不要说紧急军情,就是寻常的急报,一日也能传递三百里。
两日前,嘉兴知府许东江就收到了黄子澄寄给他的密信。
不过,许东江总觉得倭寇和反贼并不会进攻嘉兴府。
皇太孙要来嘉兴府坐镇,可能只是捞一个坐镇前线指挥的名声,又不用直面倭寇,两全齐美。
剿灭倭寇的事,自有前往苏州府的凉国公蓝玉主持。
皇太孙来捞一点功绩,在陛下面前表现一番,传扬出去,也能获得领兵亲征,平定倭寇的美名。
故而,他对黄子澄的建议,并没有十分上心。
皇太孙前来,倭寇如果不来的话,他这个嘉兴府知府是绝不可能对皇太孙不利的。
就算他想,也根本做不到。
更别说他也不敢去做了。
然而,今日日落时分,军情骤起,倭寇大举进攻,兵临城下。
许东江收到消息的时候,整個人都傻了。
这几天,朝廷的急报一封连着一封,让他做好准备,防备倭寇进攻。
但许东江认为,如果进行大规模动员的话,嘉兴城必将人心惶惶。
万一倭寇没有前来,白忙活一场,这个损失可就不小了。
听闻朝廷判断倭寇会前来嘉兴城的人正是皇太孙。
他一个七岁小儿,有何能力,敢下如此断言?
凉国公蓝玉都去了苏州坐镇,而不是来嘉兴。
探到的消息,也都是倭寇和反贼正准备进攻苏州。
故而,许东江除了通知驻扎嘉兴的卫所军队做好应对之外,便再也没有做任何准备。
此际,听到倭寇已到了城下,才着急起来。
“快,快,快,将四周城门立即紧闭,通知几位千户,马上率兵上城墙啊!”
他惊慌失措,出了府衙,在一众属官的拥护下,登上城墙。
触目望去,便看到前方不远处,无数人马正在逼近。
倭寇和反贼也都是步兵。
但他们这几天,已经准备了不少攻城的器械。
最前方就是数十辆云梯,正被推着缓缓前行。
许东江的脸色一阵惨白。
他是文官,不曾经历过战阵,光是看到下方成千上万的人马,在一片萧杀中,向着嘉兴城扑来,便已吓得腿脚发软,魂不守舍。
“嘉兴城能守得住吗?”
许东江问旁边一名千户。
那名千户的表现,倒是比他镇定得多。
“许大人放心,倭寇和反贼虽然人多势众,气焰嚣张。但嘉兴城城高墙厚,守上三五日,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三五日之后呢?”许东江追问道。
“这个嘛……”
千户愣了一下,沉声道:“朝廷不会放任不管,属下已接到消息,太孙殿下率兵亲征,正在赶往嘉兴城的路上。三五日之内,必定赶到。”
“各路兵马,也会纷纷赶来,倭寇耀武扬威,绝不会太久。”
身为千户,朝廷的军报同样会发给他。
太孙殿下统兵亲征不是秘密,朝廷早就派邮驿先行传来了消息。
话音刚落,便看到城下来了一骑快马。
骑马之人,身着华服,气宇轩昂。
他从手中拿出一块令牌,在手中晃了晃,道:“我乃锦衣卫指挥使蒋瓛,随太孙殿下领兵赶来嘉兴,速速打开城门,迎太孙殿下进城。”
朱允熞虽然下令在城外扎营,但蒋瓛是受陛下的命令,前来保卫太孙殿下的。
其他人都可以不进城,可太孙殿下非得进城不可。
兵凶战乱,万一太孙殿下有一个闪失,他蒋瓛就算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皇帝陛下砍的。
故而,看到倭寇出现,蒋瓛立即前来叫开城门。
太孙殿下到了?
许东江大吃一惊。
千户忙道:“刚刚来了一支军马,约有六百余人,大部分人着装怪异。不过,他们并没有前来城下,要求进城,而是在城外扎营。下官正准备派人前去探明情况,倭寇和反贼的大队人马就来了。”
“想不到竟然是太孙殿下率军亲临,快开城门,迎接太孙殿下进城。”
蒋瓛手中的令牌他看得清楚,确是锦衣卫无疑。
许东江却是呆立在那里,没有出声。
他手中有黄子澄寄来的密信,言及太孙之事,信中之意,是要让太孙殿下在嘉兴狠狠吃一场败仗。
他更是收到消息,太孙殿下领兵出征时,曹国公李景隆阻路拦截,要求与新军进行演练,被皇太孙拒绝,并斩首示众。
这件事已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
如若朱允熞此番出征,不立下战功,平定倭寇之乱,反而吃了败仗,那纵然他是储君,恐怕也无法回朝交差。
另一方面,倭寇和反贼近在眼前,若是现在打开城门,放太孙殿下进来,万一倭寇跟至,城门来不及关上,那可就万事休矣。
可不打开城门,太孙殿下要是有什么不测……
黄子澄只是说要让他吃败仗,可没说要置他于死地啊!
不对!
不是我要杀他,是倭寇啊!
关我什么事?
朝中可是有不少人,都希望他倒台。
他们只是不敢自己出手刺杀,但躺若朱允熞被倭寇杀死,那可是正中了许多人的下怀。
虽然陛下必然震怒,但真要追究责任,也未必会追到我的头上。
我只是尽责守城而已。
许东江心思百转,渐渐下定了决心。
“一派胡言!”
他大声怒斥道:“本官刚接到朝廷急报,太孙殿下四日前方从金陵城统兵出发,即令日行一百里,也得再过两天,才能抵达嘉兴城下。”
“何况太孙殿下所率的乃是步军,一日行程不过三五十里,哪有这般快就到嘉兴的道理。”
“你究竟是何人?竟敢冒充锦衣卫指挥使?想骗本官打开城门?你以为本官会上你的当吗?”
旁边的千户大惊失色,忙道:“许大人,他手上所拿的,的确是锦衣卫的令牌啊!”
许东江横了他一眼,道:“隔这么远,无法具体细查。你怎么知道,不是伪造的呢?”
“倭寇就在不远处,此时打开城门,万一来不及关闭,又该如何是好?”
“这六百人马,大多着装怪异,前所未见,岂知不是倭寇和反贼乔装打扮而成?”
“倘惑有诈,致使嘉兴城落入敌寇之手,生灵惨遭屠戮,那我等纵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洗涮身上的罪孽。”
“本官身为嘉兴知府,朝廷命官,守土有责,当此之时,绝不能打开城门。”
千户听他说得理直气壮,顿时为之语塞。
“这……”
下方,蒋瓛隐约听到许东江的言语,又见城门并未打开,而后方倭寇和反贼大军,已是越来越近,不由得着急了起来。
他倒不是担心自己的生死。
以他的身手,又骑着骏马,倭寇和反贼大都是步兵,没有几匹马,绝计追不上他。
可太孙殿下在这里,蒋瓛哪里敢逃呢?
“尔等好大的胆,竟敢巧言托辞,拒不开城门。可知太孙殿下若有闪失,尔等就是诛灭九族的大罪。”
千户听得心惊胆颤,忙再次恳求许东江,道:“许大人,实不相瞒,本官因公事去京师之时,曾有幸遥遥目睹过锦衣卫指珲使蒋瓛一眼,记得十分清楚,就是城下之人没错了。”
“而且他手中的令牌,本官也敢担保,绝非伪造。”
“倭寇将至,万一太孙殿下真有不测,许大人就算守住了嘉兴城,也难逃抄家灭族之罪啊!”
“还是快快开城门吧。”
千户看着一步步逼近的倭寇,心跳骤然加速。
不要说太孙殿下,就是锦衣卫指挥使蒋瓛,若在这嘉兴城下被倭寇杀了,他这个千户的脑袋也保不住啊。
锦衣卫是何等存在?
指挥使因此而死,都不用陛下降罪,仅是后面新接任的指挥使,为了维护锦衣卫的威严,也一定会设法将他弄死。
而以锦衣卫的权势,只要对方想,就真的能做得到。
朝廷虽然许多官员看不惯锦衣卫,恨不得置银衣卫于死地。
但另一方面,他们又畏惧锦衣卫,千方百计想和锦衣卫拉近关系。
但若锦衣卫指挥使求他们帮忙办事,因此能结交上锦衣卫指挥使,那绝对有无数的官员求之不得。
这些官员一齐使力,他一个小小的千户,如何能顶得住。
至于太孙殿下……
千户心中一片寒意。
宁愿丢了嘉兴城,也不能让太孙殿下身上少一根毛啊!
丢了嘉兴城,可能是死罪。
但说不定还能为自己辩解一番,贼寇势大,我已尽全力,并非失职,让朝廷从轻发落。
若是因为没开城门而让太孙殿下身死。
那就啥也不用说了,以当今皇帝陛下的秉性,不仅是他全家,九族都全部洗干净脖子等死吧。
“不行!”许东江断然拒绝。
“本官才是嘉兴府知府,知一府之事。当此军情紧急之时,本官守城有责,容不得你胡来。你若再敢擅言,动摇军心,本官现在就可以将你斩了。”
这名千户顿时呆住。
大明体制,千户乃是正五品武官。
不过,大明武官的职级虚高,品级与职权并不对等。
千户和掌管一府的正四品知府相比,别看只差着一品地位,地位其实相去很远。
当然,理论上,千户属于武官体系,并不是知府的下属。
他的顶头上司是浙江都司,而不是嘉兴知府。
但大明的文武并不是完全分制的。
正如许东江所言,现在是战时,知府身为地方最高长官,有守城的职责。
千户虽是武官,也要听他的命令。
知府临时代理军务,同样有紧急行事,临机处置的权力。
还真可以斩了他这个千户。
“许大人,你不要一念之差,铸成大错啊!”
他拼命劝谏。
许东江转头,死死盯着他。
这人认识蒋瓛,又是这般态度,看来是留他不得。
否则,必成大祸。
“来人!”
许东江大声喝令:“将他拉下去,斩首示众。传令全城,再有妖言惑众,擅言开城门者,不问原由,一律斩首。”
几名兵士闻令,扑了过来,将这名千户抓住,拉了下去。
随即刽子手上前,手起刀落,斩了他的脑袋。
蒋瓛在城墙下,听到那名千户最后的叫喊声,便知道嘉兴城门是不会打开了。
他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万万也想不到,明明到了嘉兴城下,竟然会进不了城。
“嘉兴知府许东江,你拒开城门,置太孙殿下于绝境,就等着诛灭九族吧。”
蒋瓛丢下一句狠话,也只能策马转身。
眼下无法进城,唯一的办法,就是骑马带着太孙殿下逃亡了。
新军可以死尽,锦衣卫也可以全部战死,但太孙殿下绝不能有半分闪失。
他快马加鞭,赶回营地之时,便看到新军已列队整齐,竟是准备作战的样子。
这支军队当真非比寻常。
对面的倭寇和反贼,数量何止他们的十倍!
在这等危及时刻,后方城池又无法进入躲避的情况下,竟然毫无半分军心不稳的迹象。
一切都有条不紊。
天下精锐,莫过如此了吧。
旁边锦衣卫的表现,可就比他们差得多了。
虽然没有一人逃亡,但光看神情,也能看出他们心中的紧张害怕之色。
蒋瓛上前,道:“太孙殿下,嘉兴知府许东江违抗王命,拒不打开城门,倭寇势大,还是由卑职带着太孙殿下,赶快逃吧。”
他说完,又大声向周围的士卒喊道:“你等一定要拼死一战,拖延住倭寇,为太孙殿下离开赢得时间。朝廷不会忘记你们。”
四周一片寂静。
朱允熞勃然大怒。
“蒋瓛,孤何时说过要逃?大敌当前,你再敢妖言惑乱军心,孤立即便将你毙于阵前。”
蒋瓛怔住了。
难道还不逃吗?
数万倭寇和反贼可就要杀来了啊!
他出发前,陛下还特意交待过,可以吃败仗,可以丢城失地,但绝不能让皇太孙有任何闪失。
眼下这个时候,可不能再冒险了。
朱允熞却不管他。
弱小的身躯爬上马车,站在前室上。
“新军乃是孤苦心创办,朝廷不知有多少反对的声音,都被孤顶回去了。”
“你们既是孤的士兵,亦是孤的学生,孤今日与你们一起迎战,同生共死。”
“今日是新军成军之后第一战,你们一定要打出新军的威风,让所有的人,都刮目相看。”
“自即刻起,凡有敢再言后撤者,立即处死。”
“嘉兴城城门已关,尔等亦无路可退,只能誓死一战。”
“孤就在这里,与你们一同死战,绝不后退半步。”
呼!
疾风吹过。
三军一片肃静。
下一刻。
“死战!”
“死战!”
“死战!”
三军将士发生震天一般的呼喊声,战意奔腾,直冲云宵。
“听我号令,准备迎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