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熞微微愣了愣,不明白为何杨士奇会有这样的判断。
蒋瓛笑问道:“何出此言?”
杨士奇看了看四周,见店家已然自顾自的忙活去了,旁边桌上的客人也已离开,再无外人偷听,方低声道:“此事也不难分析。当今太孙虽年仅七岁,却是绝世天才,文韬武略,无所不精。”
“落笔有神,用兵如仙,朝政国事,无有不通。常作出人意料之举,却令人拍案叫绝,以他年龄,说是生而知之的神仙,亦不为过。”
“加征商税之事,乃是太孙提出来的。据我所知,当时太孙就已经提了要设监察机构之事,此奏还刊在邸报上,明发全国。”
“可时至今日,加征商税之事已在全国推行,监察机构却迟迟未设。”
“个中情由未明,我推断这背后必定有什么隐情。”
隐情就是我将这事忘了。
朱允熞在心中暗暗嘀咕了一句。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无论是加征商税还是设置监察机构,都是他提出来的。
此后,他便都没有再过问。
毕竟,他的事情多着呢。
具体的细节,哪里会管得那么宽。
可如今看来,征税的事做了,监察机构却未设立,也无人向他禀报此事。
朝廷官员无数,自有人去做。
难道还真有什么隐情不成?
自己莫不是灯下黑?
杨士奇又道:“陛下出城休养,国事悉数委于太孙殿下,在一些无知之人眼中,太孙已大权独揽,可越是越这样,此间越是凶险。”
蒋瓛听到这里,忽然有点后悔问话了。
涉及太孙和陛下关系的事,哪里是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应该过问的呢。
何况太孙就在旁边听着。
但此时也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问下去,道:“凶险在何处呢?”
“自古储君最不好做,兄台亦是明白人,其中道理,就不须我多言了。”
“若陛下在皇宫,太孙殿下监国理政,便只须踏踏实实的办事,将国事做好了即可。”
“可陛下去阳山休养,那太孙殿下能做的,就只有明哲保身。多做多错,无为而治,才是明智之选。”
“如若不然,当年汉武巫蛊祸事,恐在我朝再度上演了。”
巫蛊祸事,指的是汉武帝出城休养,太子刘据监国理城,其后汉武帝杀刘据的事。
“太孙殿下也深知此事,故而才会放手不为。”
“只可惜了朝政大局,好在总归不过几年时间,待太孙登临大位,一切便将迎来转变。”
蒋瓛声音变冷,道:“当今陛下对太孙宠爱无比,岂可用汉武举例,你适才所言,未免太过于武断。妄言人心,非是读书人之语。”
若不是朱允熞以眼色阻止,蒋瓛恐怕立时就要将这胡说八道,挑拔陛下与太孙关系的奸贼拿下了。
此时强忍怒意,语气不免冰冷。
杨士奇也察觉他语气不对,但此时正在兴头上,说到隐秘之事,不免情绪稍有激动,便没有多想,仍接着道:“我知道陛下对太孙万般宠幸,可架不住朝中总有奸诈小人,挑拔是非。”
“如今太孙和陛下分居两地,若是有人挑事,无论陛下信与不信,总归是要查的,那就大有文章可做了。”
“太孙岂有不防之理?”
朱允熞愕然。
杨士奇这番话,倒是十分在理。
以前老朱在皇宫,两人随时可以见面,有什么误会,也马上就能解释清楚。
如今老朱去了外面,就没有那么方便了。
蒋瓛不想问下去,半天不出言,他干脆自己开口问道:“那依公子之见,那些人会如何挑事呢?”
音色十分稚嫩。
落在杨士奇耳中,总有几分怪异之感。
觉得这种朝中秘闻,不是一個六、七岁的孩子能参与的事情。
偏生他说得这么淡然。
杨士奇不由得想起那位天纵之才的太孙殿下,似乎也是这般年龄?
金陵卧虎藏龙,奇才无数,果不能以常理视之。
“这也简单得很,无非是“江山社稷,帝王安危”几个字。”
“似巫蛊之祸,似玄武门之变,大抵都是如此。”
他没有再接着往下说。
剩下的话,实不能随意宣之于口。
以这小娃娃的年龄,若能听懂,那便是世之奇才了。
江山社稷,帝王安危?
朱允熞反复咀嚼,顿觉眼前一亮。
之前徐妙锦向他汇报朱允熞,常茂,齐泰等人的事,他还猜不透这些人到底要做什么,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此际听杨士奇一说,却有若拔云见日,豁然开朗。
是了。
这些人一定是想做出对老朱安危不利的事情,然后不管成与不成,将这个罪名安到他的身上。
以他和老朱的关系,这也是唯一能做之事。
“那太孙殿下,又该如何应对?”朱允熞脱口问道。
他发觉杨士奇果然有才。
未入朝堂,却对局势洞若观火。
对朝堂斗争,皆了然如胸。
这份能力,胜过常人不知凡几。
但想想也对。
历史上的他,能当二十余年的首辅,历经几朝而不倒。
抛开治国理政的本事不说,在朝堂斗争上,绝对有其过人之处。
“小娃娃倒是喜欢刨根问底啊。”杨士奇笑道。
他并不生气,反而十分欢喜。
如此聪明伶俐的孩子,委实难见,不免就有爱才之意。
“我与太孙殿下一般年龄,常日听大人说起他的事,对他好生钦佩,不免为其担扰,你快说说吧。”
朱允熞明亮的双眼闪动,态度诚恳。
杨士奇叹道:“我非局中人,有些事情不明就里,不好断言。”
“比如,我一直不懂,为何太孙不将黄士澄交三司审理,明正典法,却一直关在镇抚司诏狱,罪名亦密而不宣。”
“以太孙殿下的聪明,原应不致于此,或许有我等不知道的隐秘。”
朱允熞听到这里,想要再问,又觉得自己一个小孩子,不能表现得太过于妖孽,刚才说得够多,继续说下去,就有些过了,便在桌子下轻轻踢了蒋瓛一脚。
蒋瓛刚才一直眼观鼻,鼻观心,只恨不能将耳朵堵上,不听这些话才好,此际见太孙示意自己,又无法推托,只好硬着头皮问道:“这有什么不对呢?”
杨士奇笑道:“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
“黄士澄为朝中文官清流之首,他被捕入狱,朝中人人自危。”
“此案不定,人心难安。”
“太孙殿下毕竟还只是太孙,所做之事,应堂堂正正,使朝中人人信服,使天下尽皆安心。”
“如此方是储君之道。”
“既不能似天子般乾纲独断,也不能如权臣般行阴谋诡计,唯以正合,以事明,才是正理。”
“若想治不法之官,以储君之尊,又何须一个黄子澄?”
“若要掀起如胡惟庸案那一般的大狱,也不是一名储君该做的事。”
“既是如此,为何要关心他不审呢?”
杨士奇摇头,道:“此事我想不通,以太孙殿下的聪慧,应不致犯这样的错误,或许黄子澄一案,还牵涉某位至亲宗室……”
他喃喃自语。
朱允熞却是已听得愣愣发呆。
对啊。
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要对付某一个官员,还需要利用黄子澄来“咬”人吗?
根本没必要。
如果说要借黄子澄清洗朝堂,掀起惊天大案,那将老朱置于何地?
老朱是宠他,可也不是任他胡作非为,想干啥就干啥吧。
清洗朝堂,将大臣全部换掉?
老朱还活着呢,你还没登基当皇帝呢,你想干啥?
既然这样,那黄子澄留在手中,又有何用?
还不如早些将其明正典法。
是自己想错了!
朱允熞惊出一身冷汗。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他是深知这个道理的。
自己也并非孔明之才,不能算无遗策。
但这段时间,一直顺风顺水,无论朝堂上,还是领兵打仗,皆所向披靡。
不知不觉间,便有些自傲起来。
做事没有反复推敲,自以为是。
实际上,黄子澄之事,老朱已经提醒过了,他还出言反驳。
现在想来,老朱当时没有纠正他,一则是有些话不太好明说,二来嘛,也是对他一个考验,看他究竟会如何行事。
“一定要小心谨慎啊!”朱允熞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
有些事,还是要多与别人相议一下。
一人智短,众人计长。
自己身边明明有姚广孝这号人物,为何不用呢?
他心中想着,不觉又看了杨士奇一眼,对他更加了几分欣赏之意。
朱允熞点了点头:“公子所言有理,我也觉得太孙殿下,应该将黄子澄从镇抚司大狱,移交给刑部,再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会审,将其罪名,公之于天下。”
此言一出,蒋瓛微微怔了怔,他不太明白,这句话是太孙的正式教令,还是应付杨士奇的场面话,忙道:“待我回去之后,定与我家大哥好好说说,让他与上面的大人说一下,劝谏太孙殿下如此行事。”
“好极了!”朱允熞清楚蒋瓛是在做确认,兴奋拍手赞同。
杨士奇毫无察觉,并不知道自己今日一番话,已定了一位朝廷高官的生死。
就在这时,外面又传来一阵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