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山。
清晨。
东方微吐鱼白。
朱元璋起来之后,便在山间亭台上活动身体。
离开金陵,远离国事,也终于不用整日忙碌。
偷得浮生半日闲。
老朱是泥腿子出身,并不似文人那般,有许多闲情雅致,更不会悲春伤秋。
但年龄愈大,精力不液,却是实实在在的。
不过,他也是一个忙碌命。
哪怕离开了皇宫,离开了金陵,也不断有各方信息传送而来。
当然,比起在金陵皇宫内时,还是要轻松不少的。
日出之时,吸金风晨露。
这是许多人推崇的养生之法。
既然得闲,老朱也用起了这个方子。
此时,侍卫来报,技术研究和制造局总管徐妙锦求见。
“这小丫头,不是天天跟在熞儿身边吗?怎么有空来这里了呢?莫不是熞儿出什么事了?”
老朱一惊,连忙传召。
徐妙锦是连夜过来的。
赶到阳山的时候,已经快四更了。
只好静静等待老朱起床。
见礼之后,老朱笑道:“他们都说是你巾帼不让须眉。虽是女子之身,却胜过很多男儿。”
“你爹以前跟着咱一起打江山,你姐姐嫁给了老四,将燕王府打理得很是不错。如今,你又随着熞儿办事,咱们两家,关系可不一般。”
此言所指,徐妙锦脸色微红,道:“外面的人都说我是疯丫头,陛下不会嫌弃锦儿带坏太孙吧?”
徐达与老朱感情深厚。
徐妙锦小时候也见过老朱数次。
此时老朱说到两家关系不一般,她也并不称“臣”,而以“锦儿”自称,亦为顺着老朱的意思,免显生分。
“哈哈哈!”
老朱大笑,望着眼前的徐妙锦,竟从她的身上看到了一丝马皇后的影子。
马皇后亦是十分泼辣的性子,却一直将他的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若不是她,老朱未必能成为大明开国皇帝。
他们之间感情深厚。
马皇后逝世后,便没有再立皇后了。
“怎么会呢?别听那些家伙胡说。他们还说你姐姐是“女诸生”呢。”
“疯丫头咋了?”
“你对熞儿有救命之恩,熞儿也十分看重,才十一二岁的年龄,就给你封了五品高官。”
“遍观历朝历代,也只有十二岁拜相的甘罗,可以与你相比。”
“但甘罗是男儿,而你却是女子之身,这又更胜过许多了。”
“熞儿这般待你,你可要好好办着熞儿办事。”
“将来咱龙驭宾天了,大明朝可就要靠你们了。”
这话说得就十分直白了。
徐妙锦骤然心跳加速,脸色更红,直若天边朝霞。
原本是十分大方的性子,言行无忌,此际心里想着要趁机谢恩才好,却不知为何,身体好似僵住了一般,站在那里,低着头,一言不发。
消息来得太快太猛,一时消化不了。
她以前对老朱的观感很复杂。
总觉得父亲徐达之死,与他所赐的“鹅肉”有关,心有怨恨。
后来年岁渐长,慢慢理解其中内情。
知道老朱是不忍老友临死都吃不上喜爱之物,才那般行事。
可心中总有一個疙瘩,化解不开。
此际听到这番话,顿时惊喜不已。
从前的种种情绪,消去了九分九。
脑海内却是莫名空白,不知如何自处。
朱元璋笑问道:“这时候来见咱,是熞儿让你来的吗?可是有什么事?”
徐妙锦方从愣神中制住了思绪。
“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锦儿特意前来,向陛下请罪!”
“你有什么罪?”
老朱听她语气凝重,便知事情必定不小。
“锦儿杀了安庆公主的丈夫,驸马欧阳伦。”
“什么?”
老朱勃然变色。
徐妙锦便将欧阳伦如何被弹劾,朱允熞如何去查案,欧阳伦犯了什么事,包括偷税逃税,私藏倭寇,连同朱允熞被利箭行刺,险些丧命,都细细说了一遍。
“太孙殿下本来念着骨肉亲情,不愿让安庆公主守寡,不想杀欧阳伦,是锦儿劝谏,殿下初掌朝政,若不树威,无以自立。”
“太孙殿下这才挥泪杀欧阳伦,此事全赖锦儿,非太孙之过,望陛下明察。”
“若有惩戒,锦儿愿一力承受。”
她在来的路上,早就想好了。
如果说成是朱允熞想杀欧阳伦,难免会让老朱认为他太不顾及骨肉亲情,薄情寡性。
就算表面上不会说什么,印象也不好。
包揽到自己身上,对朱允熞最有利。
太孙重情重义,是我逼他杀的。
“你有什么错?”
老朱冷哼了一声,怒气冲冲。
“偷逃税款,十几船的货,就交一文钱的税,这分明就是藐视朝廷律法。”
“私藏倭寇,行刺熞儿,他想干什么,想造反吗?”
“一边通过贩私运货聚亿万之资,一边私养倭寇,逆臣贼子,逆臣贼子……”
“赐他一个全尸,太便宜他了。”
老朱气得在凉亭内走来走出。
离开金陵之时,他便想到那些对熞儿不满的人,必定会潜出水面,对其下手。
这也是正是他来阳山休养的用意。
可老朱没想到,自己最担心的勋贵武将没有动,朝中忌恨熞儿的文官也没有动,反倒是自己家的人,想要谋害熞儿。
而熞儿又一次遇刺,身陷险境。
此事安庆知道吗?
还是说,安庆才是幕后的主使者呢?
欧阳伦虽是驸马,可也是外人。
朱家的帝位,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他。
那他私藏倭寇的目的何在呢?
除非也是为了某位皇子或皇孙。
安庆平日里与谁最是交好呢?
徐妙锦跪在地上,待到老朱的情绪稍稍平息,不再来回走动之后,方道:“陛下息怒!”
老朱的神色,似是又苍老了几分。
原本精神焕发,此际却颇显心力交瘁。
“熞儿可还有什么话,让你禀报咱吗?”
“太孙殿下只让我将事情如实上禀陛下,并无什么特别的话交待。”
“熞儿苦啊!”
老朱叹了一声,道:“你回去转告熞儿,就说咱都知道了。”
“他是大明的储君,未来的天子。”
“无论叔姑兄长,虽是人伦之情,总大不过君臣之礼。”
“王者承天统理,制御四方,若有不顺者,德礼在先,斧戮在后。”
“江山社稷为重,纵有骨肉亲情,当舍则舍,不可存妇人之仁。”
他声音渐渐变得铿锵有力。
“还有,告诉他,以后千万注意,不可再涉险地。无论是宫中还是出入,都要加强警戒,不得有半分松懈。”
“咱的安危,自有应对,他只须照顾好自己,将精力放在朝堂即可。”
“是!”
徐妙锦应声。
老朱顿了顿,又道:“其他的事倒还罢了,但一而再,再而三的被行刺,却是再也不能大意了。”
“你又救了熞儿,可咱不希望这样的事,再发生了。”
“还有蒋瓛,是干什么吃的?怎么会让熞儿陷入险地呢?”
“你去传咱的话,再有这等事情发生,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就不用干了,自己下狱候罪吧。”
他的语气十分严厉。
显然,相比朝局,老朱更紧张朱允熞的安危。
他已经失去了最宠爱的儿子,绝不愿熞儿有任何意外。
徐妙锦连忙接旨,随即告辞离去。
老朱站在亭台上,迎着晨风,遥望东风。
一轮红日,自地平线跳出,正徐徐升起。
天地皆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