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边儿有个道义镇,一个很有道义的名字,西岚城旁的一座简单小镇,简单到有些闭塞的一座小镇。道义镇本不叫道义,听老人讲,这里出过一个叫李讲理的人,读过二年书,做了一辈子的好人,帮助了许多许多人。
其中有一个身份尊贵的人物,那年落了难,留落到道义镇。恰得李讲理救助,才捡回一条命,身上带着伤,在李家养了大半年。那年南边战事,总有大批逃难的。贵人隐了身份,就像一个带着伤的难民。不过,本来也就如此。
李讲理每天都要救助难民,本来祖辈富有余荫的生活硬是活成了穷光蛋,馒头咸菜都嫌多。贵人每天的生活很简单,养伤、帮李讲理做事,这是李讲理的规矩,总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大半年后,贵人伤愈了,辞了李讲理,说准备回家找亲人。三年后,贵人回来了,可与三年前相同的是,三年前他是被人群夹杂着进的小镇,人很多,伤病也多。那人并不显得出众,就是开始有些挑剔。南方是富足,贵家子也多,还问过自己为什么做这些事,哪有那么多原因啊。三年后他身边依旧人很多。不同的是李讲理只能认出最边上跟随人的锦袍。好像,年节时城主巡视就穿着这种袍子。记不清了,毕竟,城主不会每年都来。
小镇虽然落后,但是李讲理毕竟也是念过二年学堂的人,也意识到了自己可能救了一个大人物,应该比城主还大吧。那可真了不起。不说别的,那龙绣的就真是灵气,怕不是个王爷吧!
故事的结尾,贵人把李讲理带走了,贵人说他需要李讲理这样的人,他想让他帮他。李讲理开始不愿意走,贵人告诉他,走了可以救更多人,道义镇,终究太小了。
李讲理最终还是走了,小镇也变成了道义镇,贵人亲自提的笔。老人说,听说他去了一个叫做云归的地方,一听就是个漂亮的好地方。还改了名字,叫什么李工文,名就不好听了,还是李讲理顺嘴。
老人已经很老了,身形佝偻得不像样子,脸皮上沟壑纵横,最关键头脑已经不行了,唯一还记得的就是李讲理的事儿。因为,他也是那年逃难被救回来的一员,老人不是本地人,是南边逃过来的,自从李讲理走后,住在李家的人陆续就都走了。老人没走,当时才二十出头,跟另外几个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一起守在李家了,等着一个他们叫做李叔的瘦小汉子。
早些年病死了一个,前些年,许是日子到了,一个接一个地走了。老人是终身未娶,还好几个老兄弟的子女不时来送些物件。
老人心中有执念,熬了几年。不过,老人也快死了,熬不过今天了。道义镇的故事终于要升华了,过了今天,最后一个见证人的离开,关于道义的故事就要变成一场传奇。但是不知道关于道义,在这座小镇是会发酵下去,还是会怎样演变。
老人是很孤独的,前些年最后一个老兄弟死后就更孤独了。或者,从第一个兄弟开始搬离李家开始,他就开始孤独了。但是老人很善良,也活的不痛苦,早些年有力气的时候也帮了不少人。没什么家产,做不到李叔的事,但是也可以尽力。这是李叔教的,李叔是好人,也讲理。只是,近些年头脑不好用了,人也啰嗦,翻来覆去陈芝麻的事儿,不招人喜。
老人背靠在李宅门前,头脑清明了一些,回忆着李叔说过的话,我们都是小人物,但是活着也可以做点小人物做得到的事。这约莫就是老话儿讲的回光返照吧,看来是过不了今天喽。还是,还是没等到啊。早些年看到老兄弟白发苍苍的样子,老人就知道,李叔不可能回来了。老人其实是想等个年轻人,可能是个男人,也可能是个女人。李叔的孩子回到这座道义镇,回到这座李家祖宅。他就想告诉他们一声,还有人记得几十年前的李讲理。
终究,终究还是没等到啊,许是有事耽误了吧。老人已经浑浊的眼睛终于慢慢合上。
那是!?
在老人弥留之际,突然意识到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人,带了个斗笠,压得很低,有些辨不清神色。是李叔的孩子吗?好似枯木逢春,老人用力想睁开眼看看,该是没法子多说了,但还是想尽力瞧瞧。
“孩子,你是?”
用尽全身力气说出这四个字,可是回答并不是老人想听到的那一句老人家,我是李讲理的后代。
“是我,许叔,我回来了。”
哦,原来不是李叔的孩子啊,果然我是等不到了啊。不过这个声音有点熟悉,是谁呢?好熟悉的声音啊,好像是个小不点,长得挺秀气的,是个好孩子,就是···那孩子现在怎······
“无、呼……无盗?”
是一个略显低沉的声音。
“是我,许叔,我是安无盗,许叔你老了。”
“七、七年”
“你记错了许叔,是八年。”
“李、李”
老人应该已经死了,硬撑着的,只有执念了吧。
“我去了南边,很美,当了兵,有了好兄弟,很好。”
“我去了云归,很漂亮,李大人不在了,是寿终正寝,为百姓很忙,百姓很尊敬他,他应该是很想回这里的。有一个儿子,现在在南境当将军,很了不得,就是战事吃紧,走不开。李家过得很好,不用惦念了。”
“以前我不信你跟我讲的道义,现在我信了,我也很好。”
哦,那就好,那就好,都好,都···
老人走了,安详,嗯,很安详。
安无盗少时面容清秀,他出生在北方,北人南像便是说他这种人。大梁有种说法,北人南像者贵,这应算的上好的面相。但是安无盗少时并不太喜欢自己这张脸,显得温柔可欺。
不过现在的安无盗看起来有些变化。斗笠下漏出的半张脸轮廓分明,阴影之间,隐约透漏出一双深沉的眼睛,漆黑而深邃。不过此时眸子里也透漏些伤感变幻。最后,重又化作深邃。
斗笠下的人儿,显得有些···冷漠。
身躯修长,八尺身材,长发束起,一身玄衣,高挑壮硕。
独独看着那背影……有些孤独。
“就是,还不够啊。”
“许叔,走好吧。”
安无盗在道义镇长大,打小并无特殊,只是性子有点冷,不太受人待见。小时候又因为面容清秀像姑娘,个子虽不矮,但是瘦弱,小镇孩子们也时常捉弄他。唯一不同的也就是,安无盗从不哭,也许,哭过。
老许头是他的玩伴,嗯,玩伴。就是他也坐在李宅门口,一左一右,一大一小,许老头叨叨着李讲理的故事。他等着李叔,他听着故事。许老头的故事并不全是李讲理,也会跟他讲南方,讲逃难,讲难民们的故事,也有还没遭难时的故事。安无盗喜欢听,应该是喜欢的,因为他听故事时,眼睛不像被欺负时的倔强,也不像在家时的平静。眼睛是人的窗户,那时,他的眼睛有种稚嫩的光彩。许老头很普通,但对于年少的安无盗来说,许老头可能代表着某些情感。
八年前,安无盗十六岁,离开了道义镇,走向了故事里的世界。这一走,就是八年,再回时,许老头已经是弥留之际。可能,这已经是命运的善意吧。
葬了老许,安无盗已经回到家中三天了,父母已经在十六岁那年离世,安家虽不富裕,也不算穷,除了留给他一座小宅子的房产,还给他留下了一间药铺。十六岁一走就是八年。
今天是第三天,安无盗决定去看望一个人。
“真的是你!无盗!这八年你去哪了?”
说话这人中年人模样,一身绸缎穿着,显然,并不寒酸。不过发间的已有斑白。现在却是失态了,眉目间无法控制的抖动与眼中浸满的泪水诉说着这个中年人的悲伤,斑白更显灰暗。这是安无盗的大伯,安鹏。这也是他在世间最后的亲人,这次回来,想见一些人,许老头是,安鹏也是。
“这八年你去哪了,那一天,后来的事儿我听说了,我真是,真是···我一直以为你···”
看见大伯,安无盗也触动神经,仿佛记起了年节时,父母曾带着自己去给大伯拜年。还有···那年的仓皇逃走。
“我后来逃出来了,天羽军救了我。再后来,我投了军。”
“我回来了,蓝田要死了。”
“无盗!你真的要杀蓝田!?大伯知道你回来肯定是有准备了,可是你要想好啊,那蓝田不是好惹的!”安鹏有些惊慌担心,不过看着有些冷漠的侄子,与八年前截然不同,安鹏也有些恍然若梦。
“嗯。我准备好了,我现在有能力杀了蓝田了。”
安鹏脸上一抹复杂之色,终于,也化作了坚定。
“好。我不阻拦你,既然你决定了,我肯定要帮你,你准备什么时候去蓝家?”
“明天。”
“我陪你去。”
“我自己去。”安无盗眼神里也有了一种名为复杂的情绪。
“好,那好。我送你”安鹏仍是充满了担忧,可能,亲人便是如此。
这,是一座道义的小镇,成帝亲自下的敕封。
安无盗祖父小有富裕,临终时留给安展一个药铺,留给安鹏上百亩良田与家中大宅。药铺是日进斗金的聚宝盆,兄弟俩谁也没吃亏。但是没想到土霸王蓝田看上了药材生意,想做低卖高卖的暴利买卖,道义镇就剩下安家的济生堂还坚持不抬价,并且死也不肯出售药铺。
于是,安无盗父母就真的死了,本来他也是要死的,幸得大伯相救,送他出了道义镇。
······
八年前
“无盗,你快走,蓝田派人吊死了你爹娘,这个畜生!我送你去镇口的商队,我花钱打通了关系,他们会送你出镇的,出去以后千万不要回来!”
“你那大伯?放走我,蓝田怎么会放过你”
“别担心我,喂饱了蓝田,也就罢了。你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这钱你拿着。快!”
“好。我走!”
“我会回来的!!回来杀了蓝田!”镇口分别时,少年本清秀的脸庞此时充满着扭曲。扭头走向离开道义镇的商队。
“别回来了!!活着就好!”
“我一定会回来!”少年下定了决心。
回忆着那日离别时大伯的神色,八年,想起那一天的残酷降临,幸好……才捡回这条命。明日,应该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