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化成雨便亲自下到山林里。
他不是去追击巴木旦,也不是收拢溃军。
南越土著和张议平搜了半天,都没搜着溃败的汉军,他自然也找不到。
化成雨只是按着手中,皇帝给他的地图,寻到一处极为隐蔽的山间。
他手中大刀猛挥,几乎砍光了附近的杂草、断木,才算是看出了一些端倪。
“看地图上画的,这里应该有个口子?”
化成雨拿捏不准,但附近也没其他可疑的地方。
于是乎,便也只得对着这处地面,拿着刀,跟个傻子似的,又刮又捅。
捅了一会儿,他就觉得不对劲了。
刀碰着什么东西了。
他索性趴伏了下去,用手扒起了附近的泥。
扒拉了一阵后,赫然扒出了一张木板。
化成雨三下五除二,将木板挪开,木板下面,又是一层泥。
他再度将这层泥扒光,又见着一块木板。
等到将第二块木板挪开之后,才算是露出了一个洞口。
“就是这儿了。”
化成雨长长出了一口气,累死个人。
地道的一个小口,竟然,还做了这么多层封闭。
他直接下了洞口,这地道似乎很深,外边很深,里边同样也很深。
就算没有木板、泥土的阻挡,果露在外,只是单纯掩映在树木杂草治下,都不容易被发现。
化成雨走了一会儿,便觉得走到头了,因为他摸着了一面土墙。
黑暗中,他伸出手,在头顶上方摸了摸。
“用木板加以固定,没错了,就是这里。”
化成雨继续拿着刀,伸手去挖掘木板与土墙的连接之处。
两者连接的并不紧密,只要把周遭的泥土挖开一层,就能轻松取下木板。
而后,等化成雨将木板一一挖出来以后。
轻轻的一声,便有大量的泥土掉落,随后土墙也倒了下去。
等了一会儿,泥土不再掉落,化成雨拍了拍身上沾着的泥土,踩着木板,这才算正式走入了地道。
“谁?!”
当头便有一个汉军将士,持刀抵住了他。
“御前侍卫,化成雨。”
那士卒当即放松了些警惕,化成雨在军中,还是有些名气的。
军中一直护在皇帝身边,不知道长山有地道的高级将领,应该也只有化成雨一人。
而且这一处出口,堵得很死,交趾国的将士不可能发现。
按照皇帝的叮嘱,也是将这里,作为联络点使用。
“应该是陛下那边有消息了,咱们估计也可以开始作战了。”
看守士卒心中如此想着,不过他并没有就这么放化成雨进去。
“信物呢?”
“这里。”
化成雨递出一个东西,士卒摸了几把,觉得没什么问题:
“进去吧,陈大人和李将军,都在最大的地道里。”
“你应该有地图吧?”
“循着地图走,就能找到。”
“有”
化成雨进了地道,有地图和没地图,区别好像也不是特别大。
毕竟这地图上的地道,七弯八拐,处处相连又各有用处,还真不容易走。
走了好一会儿,他迷路了。
还是在早前隐蔽其中的汉军将士们的引导下,才见着了在地道里待了一夜的陈伏甲与李景绩。
两人没什么精神,呼吸都有些沉闷。
可看见化成雨来了,面上顿时有了喜色。
陈伏甲更甚,他堂堂颍川陈氏,世出名门,竟然也不得不学着地老鼠一样,在地道里苟且,便急切道:
“陛下已经拿下了长山圣地??!”
“拿下了。”
化成雨一阵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他走的匆忙,皇帝也没多给他解释什么。
可这地道是怎么一回事?
本该溃败之后,四散逃逸的汉军,为何又在地道之中?
而且看见他到来,就知道已经拿下了长山圣地?
化成雨心里猛然有一种,被世界抛弃了的感觉。
陈伏甲知道,李景绩知道,典褚多半也知道,还有这地道里的将士们,都知道为什么。
偏偏他不知道??!
“拿下就好,拿下长山圣地,就说明解决了最棘手的南越土著们,看来,现在就是我们发挥的时候了。”
陈伏甲活动活动筋骨,不过还是直不起身子。
地道里,终究算不得宽阔。
“陈大人,你与我说一说,这到底是是怎么一回事??”
化成雨见此,更是心中难耐,迫不及待的问着。
陈伏甲做出一脸茫然之色,道:
“地道啊,陛下善于穴攻,人尽皆知,你不就是当时夜袭张淮阳的八百御前侍卫之一吗?”
“还请陈大人明言,我也好做配合。”
化成雨还是很急。
他当然也知道这是地道,可踏马这地道是什么时候挖的?
伱们又踏马是怎么进来的?
该不会连昨天下午大败一场,都是假的吧?
就他一个人蒙在鼓里?
这分明是逮着老实人,往死里骗啊!
见化成雨如此,陈伏甲心里偷着乐。
只觉得地道里的阴郁潮湿之气,为之一空,整个人都舒服了不少。
“陛下为了追逐南越土著,特意率军深入山林。”
“可那些南越土著本就世代居于长山,翻山越岭如履平地。”
“我军纵然甲胄精良,又特意招募了些南越将士,补充山地作战能力。”
“固然能占得一些便宜,可又能有多少优势?”
“陛下雄才伟略,怎会如此不智,和南越土著们,在山林里作战?”
“就算如此,难道以某之智,还会看不出来深入山林的凶险,而加以劝谏吗?!”
陈伏甲一脸傲然之色,管他三七二十一,先给自己脸上贴贴金。
而后他深呼一口气,缓上片刻,继续道:
“你在市集里给南越土著们,兑换金银的时候,陛下就已经遣人开始挖掘地道了。”
“算一算,都挖了一个月了。”
“交趾之地,多是红土和黏土,长山也是如此,而且近些日子,都是阴雨天。”
“土地湿软,更加适合挖掘地道。”
化成雨点了点头,恍然大悟。
这倒是没错,就连长山山顶上的地,皇帝拿棋盘矛往地上随便一戳,都能轻松立住,当然适合挖掘。
可他更是不解:
“交趾的土地,固然湿软,可近些日子多雨,尤其是昨日,更是暴雨倾盆。”
“哪怕长山,没有化作汪洋泽国,也非常不利于地道安全,你们为何能躲在地道里??”
他很清楚地道的弊端,地道没被淹就离谱。
当初张淮阳,就是这么派人叮嘱琼州各郡守将的,以水攻、火攻,来解决地道。
只是在守将有所准备之前,城池就已经被皇帝给骗开了,没有用上。
但这两个方法,毫无疑问,都能很好的针对挖地道。
而现在阴雨天里,固然放不了火,可狂风暴雨之下,难道不会把地道给淹了吗?
见化成雨连连追问,陈伏甲颔首,一脸满意之色。
化成雨比典褚和李景绩好玩儿多了。
一个是憋上一天,放不出几个屁来,另一个是只会按部就班,照本宣科。
还是化成雨好,会举一反三,十万个为什么,能满足他的展示欲。
陈伏甲见有了捧哏,便也耐心解释着:
“这是自然,暴雨对地道有很大的影响。”
“但为了打击敌人,保护自己,将士们也只能克服困难,挖掘更深、更坚固、结构更负责、功能更全面的地道。”
“正所谓水往低处流,那么便在山体中开挖,甚至结合一些隐蔽的山洞,逐步把孤立的山洞,发展成纵横交错相连的地道。”
“一些容易灌入雨水的地方,也特意做了掩盖,以木板、阔叶、泥土等,加以封闭。”
“同时,将士们也挖掘有专门用来排水的通道。”
“这些优化过的地道,相比于之前你们用来夜袭敌营的地道,隐蔽效果大大提升。”
“别说不怕暴雨,就算是水攻、火攻、烟攻,全都来了,也是白搭。”
“你这边放火、放烟,那边要么封死,要么直接钻着另一个地道,溜了。”
陈伏甲见光用说的,太麻烦,而且这地道里,呼吸也不是很顺畅。
索性便将之前,皇帝教导将士们如何挖地道时,画的地道结构图,拿给了化成雨。
化成雨只是草草看了几眼,便深吸了一口气,试图缓解自己的情绪。
就图纸上写明的地道来说,挖掘深度普遍在三尺、四尺之间,宽度则是两尺左右,高则有三到五尺。
地道顶部,还用着圆木、硬质黏土,以及少量铜板、木板,做成厚度差不多三尺左右的防护顶盖。
顶盖可以起到支撑作用。
较小的地道内部,只有支撑顶盖。
而一些规模较大,比如专门为了让典褚也能钻进去的地道,则除了顶盖之外,还设置了额外的支撑柱。
就地道的形状来看,则大多呈“乙”字形,并且加以倾斜。
一看就知道,这也是为了防止暴雨的设计,以便将渗水,排入蓄水坑或排水地道之中。
而处于拐角之处的蓄水坑,则正好可以作为水关,防止敌人入侵的同时,还能够当做水井。
而且从这数量来看,只怕除了少数,掌握着地道地图的汉军核心将领。
就连寻常汉军士卒,也搞不清楚,这一个月以来,他们到底挖了多少地道!
纵然心中惊骇万分,可化成雨还是有太多不解:
“陈大人,咱们要挖掘这么多地道,还得加以隐蔽,以及各种细致的处理,材料从何而来?”
刚问出口,他就觉得自己有点犯傻。
交趾国密林众多,而且汉军正是身处于山林之中。
和他们以前在琼州城里挖地道不同,什么木材、竹料,直接就地取材。
“看来你也知道了。”
“这长山之中,树林遍布,既有高大的树木和竹子,做建材,也有低矮的灌木和藤蔓,做掩护。”
陈伏甲压低了声音,一幅高深莫测的模样,道:
“不过,可不仅如此啊!”
“你在集市之中,和南越土著们兑换银钱,他们可没少拿着木材、竹片之类的东西,来兑换吧?”
化成雨先是一愣,随后感叹连连。
没错,皇帝下令和南越土著们互市,价格压得很低,几乎没什么盈利。
而收购的,却不仅仅是鹿皮、樟脑、草药,这些对汉军有用,或是转手倒卖,又有利可图的东西。
就连随处可见的木头,都折价收取了不少。
甚至可以说,这些可以轻松获取的物件,是这些天来,贸易最多的。
毕竟哪怕家中没有什么值钱的鹿皮、草药,也能去砍点木头。
当时化成雨还以为,皇帝是为了博取交趾土著们的好感,无所不用其极。
在那些不明就里,被巴木旦裹挟而走的南越土著们,抵抗汉军时,他甚至还因此骂了好几句白眼狼。
而实际上,皇帝从在和南越土著们互市的时候,就已经在算计人了??
这哪是只有汉军在挖地道啊!
就连数万南越土著,都参与了进来!
甚至称得上一句“长山全民工程”!
“不过通过和南越土著们的互市,建材来源,算不上稳定。”
“更主要的,还是陛下提出来的分工合作。”
“精确分配每个将士的任务,有人负责挖土,有人负责把土提升上来,有人则负责把土运走倒掉。”
“每曲、每营,各承包一段。”
“对于较浅的隧道,挖掘方式为两头掘进,即每隔百尺左右,挖一个十尺的竖井。”
“然后从竖井内,两头同时向中间开挖,直至汇合。”
“如此一来,便更为轻松。”
化成雨又是忍不住,问了声:
“如此大规模行动,难道不会被发现吗?”
“若是地道在挖掘时,就被发现,可就无用了啊!”
难道是靠着侥幸,才成功挖好的?
陈伏甲笑道:
“这也赖以市集之功。”
“市集可不仅仅是在博取南越土著们的好感,让他们帮助我们筹集建材,补足所缺。”
“同时,也是在以物廉价美的货物,吸引南越土著们的注意力,让他们把心思,放在买卖上面。”
“从而让在山林里挖掘的将士们,更为隐蔽,更不容易被发现。”
“咱们这些地道,都是从与市集相逆的方向,开始挖的。”
“就连一些挖掘地道的必须用具,也能以运输货物为由,从日南郡运来。”
“大宗的物资运输,也因为市集的大量供货,而不会引起交趾细作的警惕。”
陈伏甲又是傲然的道了句:
“区区长山密林,在陛下面前,还是不足一提。”
话里话外,他都没离开皇帝,但这言语表情,倒像是在炫耀自己。
在他看来,不管他提出开设市集,与南越土著互市时,是什么想法。
反正市集不仅博得了南越土著们的好感,也在挖地道之中,贡献颇多!
那他就是有功的!
化成雨倒是没被陈伏甲忽悠,知道功劳在谁。
不必多说,这无比精密的挖地道方式,肯定和南越土话、南越文化一样,是陛下在民间深入学习的。
一直默默在旁边的李景绩,则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他知道挖地道的事情,也一直有参与其中。
但没想到其中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从他读过的书中,挖地道最早出现在战国时期。
《墨子·备穴就有言,如果敌军开凿地道攻城,守军也应径直迎敌,针对敌穴方向开凿地道,以穴攻穴,把敌军消灭在地下。
为了及时了解敌穴情况,每个井穴口派狗执勤,以“审之穴之所在,凿穴以迎之”!
几百年前,与昭烈皇帝亦敌亦友的曹侯,根据史书记载,也是穴攻高手。
著名的亳州古道,就曾是曹侯出于军事需要,专门修筑的地下军事战道。
最初用于运送士兵,后用在了攻城、撤退、联络、伏击,等各个方面。
然而万万没想到,当今天子,竟然超越了以往的任何地道作战。
将小小的穴攻之法,深入钻研到了这种层次!
这是书里没有的。
因而陈伏甲在解说的时候,李景绩就在心里记着。
一字一句,都记在心底,慢慢学习,渐渐进步。
见化成雨看得投入,李景绩也是侧耳聆听,陈伏甲又在图纸上指指点点:
“看见这个没,这个是地道的通气管道,用竹子制成。”
“看似倾斜,像是画歪了,实际上是陛下刻意而为,因为要倾斜安装,防止雨水灌入。”
“这通气管道的朝向,也有所讲究,陛下专门看了天象测算,以便让温暖的风,吹入阴湿的地道。”
“这隐蔽则是最关键点,要将露出地表的部分藏好,防止被敌军顺藤摸瓜。”
“有些地道的通风管,索性直接设置在竹林里,根本发现不了。”
“还有这些出口。”
陈伏甲又在图纸各处比划着:
“地道的入口都得尽可能地小,提高隐蔽性。”
“最小的入口,只有一尺长,一尺米,一次只能容纳一名身材瘦小的士卒进入。”
“瘦小的士卒??”
化成雨听着,浑身一震。
这次兵发九真郡,来到长山的士卒们,大多身材精瘦,没有什么大个子。
之前看着,好像没觉得有什么。
还以为皇帝是怕日南郡后方不稳,特意将那些魁梧的、看着就比较猛的士卒,留下来威慑日南郡中的豪族。
他还记得,当时陈伏甲甚至还劝谏过皇帝,不要分兵,要全军压上,以势破敌。
现在细细一想,这踏马完全就是为了钻地道方便啊!
陈伏甲见化成雨完全拿捏不住正常的表情,嘴巴都快惊掉了,更是面带笑意,继续道:
“不过陛下也有设置了长宽均超过三尺的入口,方便出入,以及一些物资运送。”
“物资运送?”
化成雨怔了怔:“陛下是打算借着地道,长期作战?”
陈伏甲点头:
“之前是这么计划的,无法快速拿下交趾土著,就得有长期作战的准备。”
“不过现在陛下一口气,就打下了山顶,甚至以雷霆之威,完全将南越土著们震破了胆,应该不需要长期作战了。”
“接下来,只要对付张议平手中的大军,就足够了。”
化成雨和李景绩,同时问道:
“这又要如何对付呢?”
这才是他们最不能理解的地方。
地道挖的好是好。
可费尽心思,挖了这么一个地道,到底有啥用啊?
就为了让将士们躲起来?
这只能防御,进攻不了。
可他们要取下交趾国全境,尽快回琼州啊!
陈伏甲道这才慢慢解释道:
“深入山林,固然是在南越土著们的底盘上作战,但这已经挖掘好地道的地下,却是咱们的地盘。”
“还记得昨日下午一战吗?”
“我军在暴雨之中,被南越土著们纠缠,腹背受敌。”
“看似是一场大溃败,两万多兵马最后只剩下五千人。”
“实际上大多借着暴雨与天色阴暗的掩护,摸入了地道之中。”
“而后由陛下亲自率领剩下的兵马,解决掉南越土著们。”
“只要彻底解决了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南越土著们,只凭借张议平手中的大军,更加难以发现地道。”
“若是他们深入长山,便只能任由潜藏在地道中的我军将士宰割。”
汉军将士是失踪了,但不是大败一场溃散逃逸,而是偷摸着,躲了起来。
这就是刘恪的完整计划,他从来没有败过。
地道一挖,直接强行将别人的主场,牛成了自己的主场。
就相当于,长山的地下,成了一个连环立体的地下作战阵地。
根本不用考虑地面上的密林,会影响到汉军的作战。
南越土著们在山林里游击,好啊,是牛逼,那我们直接在地底下游击,根本没有山林。
“这之中,最关键的,就是陛下是否能拿下,巴木旦率领的南越土著们。”
“若是不成,也能展开另一个作战计划。”
“不过那时,将士们就得做好,在地道里长期作战的准备。”
“可如今大势已成,我军彻底占据长山地利。”
“而张议平也必然更加焦急,迫切想将我军堵死在长山之中。”
“甚至更进一步,强行攻打山顶上,被陛下当做驻地的长山圣地。”
“这时候,一切都按照陛下的计划进行。”
“张议平必然不会有多少顾虑,或是存着按兵不动、以退为进的想法,必然发起猛烈攻势。”
陈伏甲指了指李景绩,又指了指地道之中的汉军将士们:
“毕竟在张议平眼中,将士已然四散溃逃,陛下手中的兵力,仅有几千,只是借着雷霆之势,勉强占据了山顶。”
“现在你来了,说明一切顺利,南越土著们覆灭,正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后续的作战,也要尽快展开。”
陈伏甲昂首看了眼黑漆漆的地道天顶,仿佛能透过地面,看见无数阵亡的交趾将士:
“交趾国的末路,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