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不见长安

代地。

天寒地冻。

这个时节纵使是南方亦尚未回暖，这儿离春天更是远着咧。

刚刚摇晃完枯枝的冷风又将白草压弯了腰，接着它们稍稍抬头，朝着远处不远处两个人扑了过去。

刘如意将手往袖里缩了缩，抿嘴道：“国相，阿兄居然驾崩了。”

在他的心目中，刘盈并未带有皇帝的威严，更多的时候表现得与寻常人家的兄长无异。

在阿父责骂时包庇自己，在闲暇时一同下棋饮酒，脸上常常挂着和蔼的笑容。

若是将阿父比作巍峨的山岳，让人仰视与敬畏，那么刘盈更像是参天大树，自己可以依靠，可以在他的荫庇下安稳地歇息。

山崩令人震惊，而大树的倒下则会带来无尽的悲伤。

“你阿兄坐在那个位置上，实在是太累了。”陈洛叹了口气，语气略带惋惜。

“我阿父？”刘如意脱口而出后，就意识到自己在犯傻，阿父的年岁和嬴政没差太多，这话怎么可能是自己阿父所说。

南唐后主、陈后主以及宋徽宗等人，就是摆烂派的典型代表。

“不要看轻你那个弟弟啊，他会让看轻他的那些人大吃一惊的。”

不过只有陈洛知道，刘恒可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论玩心眼，恐怕现在整个长安城里唯有陈平是他的对手。

刘盈的那几个孩子皆是庶出，而且年龄太小，如果有权臣想要独揽朝纲，那么才会选择他们其中之一，可现在朝堂上功臣派权势最高，但他们内部并非以某一人为首。

代地其他地方比不上中原，但这些年里，我将代城发展起来了，成了商队出关前的歇脚点，它不逊色于其他郡国内的大城。”

陈洛悠然说：“因此每个人年少时候的愿景，和未来的人生不一定匹配，就算完成曾经的梦想，或许感到的不会是满足与快乐，而是觉得不过如此。

这是你想过的生活吗？”

导致刘盈心态失衡的另一个原因，则是他身上需要扛着的担子实在太重。

只是世事无常，命运的打击不会因为你身份尊贵就会产生怜悯。

遍数历史上的明君，他们靠着非凡的内驱力来鞭策自己，帝位的压力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动力。

项羽是他九岁时就开始崇拜的偶像，现在已经快十年了，依旧如此。

刘如意立在风中，神色若有所思。

坐在帝位上之所以有无尽的压力，那是因为要处理国事，平息天灾带来的损失，考虑对抗外敌不让国家覆亡。

他沉吟片刻，摇了摇头，诚恳道：“如意不知，请国相告之。”

刘邦说“如意类我”，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只是刘如意像的是曾经那个孤身去魏地，想成为信陵门客的刘邦，而非历经世事打磨，变得圆滑无比的刘邦。

“殿下来了？”看着亲自前来自己府邸拜访的刘如意，陈洛端着一杯清茶问道。

说这话时，他的眼里饱含浓郁的期待之色。

但只要将这些问题“视而不见”，专心于玩乐和享受，那么他们身上怎么可能还有压力呢。

除非刘如意前往长安的时候，不带他这个国相一起，但长安城内的那些老狐狸，怎么可能会信。

不过五日后，随着另外一则消息从长安送来，解开他的疑惑。

这次刘盈驾崩，显然给他的感触更深。

在处理政事的时候，乃是国相，整个代国最为靠谱的官员。

通过对比，那位看上去温顺无比的燕王就得到了长安朝臣的拥护和支持。

陈洛深吸一口气，宽慰着面前的刘如意道：“我前些日子拿羽兄作为例子，来劝说你，就是希望你明白一个道理。

这事是论不出谁对谁错的。

若刘如意是像后面的刘邦，那陈洛未尝不会支持他的选择，哪怕需要动用积累下来的人脉，都会将他送回长安。

因此自己劝慰刘如意的时候，其实并不知道继承帝位的人会是刘恒。

哪怕再过十年，刘如意都到不了刘恒现在的段位。

朝堂上的高层怕的是自己分走他们的权势，那些中低层是记得自己担任御史大夫时的严苛，心中畏惧。

但现在崇拜项羽，喜怒形于色的刘如意，根本没有对付那些老狐狸的本事，让他前去长安，完全是坑害了他。

此言由陈洛说出，显然给了他相当的震撼。

将杯中的茶水饮尽，陈洛悠然道：“如意，你四弟现在当了皇帝，你就安心当代王吧。

你现在追求的风光与排场，实际上没有表面看到的那么轻松。

在私下玩乐的时候，他则变成了友人，除了歌咏外，棋、射、御无不精通。

甚至说哪怕刘邦、吕雉、刘肥以及孩子接连离世，但曹皇后不出意外，那刘盈身边至少还有可以倾诉的对象，来缓解心底的苦闷。

当然，陈洛多多少少猜到了这样的情况。

而刘邦的那几个儿子中，没有其他嫡子，庶长子刘肥去世之后，自己年龄最大，这些年在代地又颇有作为，那些朝臣应该选自己才对啊。

成为一方诸侯，项羽平日里并不需要处理多少政事，底下自有国相分忧，每天打猎会宴，过得惬意无比。

而他真成了天子，则需要被无数琐事缠身，困于一间望不见天空的宫殿之内，这样的折磨对于霸王来说，堪比酷刑。

他们非常享受这样的压力，与臣子斗争，与外敌斗争，与自己斗争。

哪怕有人能忍，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忍。

在刘如意的眼里，陈洛的身份是多元化的。

抿了抿嘴，刘如意讷讷道：“国相，你完全可以辅佐我啊。何况花上一两年时间，我应该就能差不多适应了。”

“不……不是。”刘如意应道，顿时想起现在天下姓刘而非姓项。

现在刚进入长安，羽翼未丰的刘恒尚且可以欺负一下，但是再过两三年，纵使在朝堂根深蒂固的功臣派，都不会是他的对手。

刘如意不解问询：“难道阿兄不会想着自我开解吗？”

要知道他之前信心满满，是觉得相比其他继承人来说，自己的优势最大。

“四弟有这么厉害？”刘如意将信将疑。

而如果选择摆烂，那同样不失为对抗帝位压力的一种办法。

刘如意点了点头，但尚有些不忿，低头嘟囔：“国相的教导我都听进去了，可难不成四弟会比我做得更好吗？”

虽然他们治下民不聊生，但他们本人过得是相当惬意。

刘如意身子稍往前倾，马上接话说：“我懂了，国相是想告诉我，人生须立远志，再拼尽全力去实现它，对吗？”

他不用对着烽烟四起的天下整日焦头烂额，外敌匈奴刚被暴揍过，手底下的臣子都非常靠谱，不说大话。

他们明面上尊敬和仰仗自己，但真要靠近自己，那些人是一万个不愿意。

“这话是羽兄当年所言。”陈洛嘴角微微上扬，眼含笑意。

他们兢兢业业的在任上做事，结果就因为一位突然出现的丞相，还是十年前就离开长安的人，他们原本有望晋升上去的职位，变成了其他的人。

刘盈的结局能够避免吗？

理论上可以。

他认真地盯着身前面如冠玉的少年，等待着回答。

不过他一向相信国相的判断。

当你坐上那个位置，就没有下来的机会了，每天都得生活在无数谎言当中，要学着如何看出那些谎言，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说谎，以及揭穿谎言后，该如何面对真相。

想要扛住帝位带来的压力，只有两种选择。

毕竟作为一个“老家伙”，原本在适当的时候已经离开长安，给大部分人留下不错的印象，可自己要是再回去，等于说将之前的好感全部败了。

他真回到长安去处理事务，任用熟悉的那批官吏，能够大大提高做事效率，肯定不能说是错误的选择。

何况陈洛真随着刘如意回到长安，将占据的乃是丞相之位，要用人的话，定然会起复自己以前的那批亲信，将不少原有的上升通道堵住。

他的确可以去帮刘如意处理很多事情，但那会导致自己吸引无数仇恨。

始皇帝、明太祖这样的“卷王”，每天处理的奏折是按箱来论，工作时间长达五六个时辰。

但心中产生怨气的那批人，难道就是错的吗？

最终拧紧的发条“咔嚓”一声坏掉，成了必然的结局。

这倒是真话。

在刘如意的眼中，项羽的话语哪怕不是信条，差得倒也不远。

可刘盈的性格与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既不是拥有无穷野望的雄主，也做不到枉顾百姓死活而躺平摆烂。

非常典型的例子就是明末崇祯。

要知道无论在什么时期，“空降”永远令人不喜。

自己提前告诫刘如意，是为了保他平安。

刘如意神色有些复杂，低声问道：“国相莫非早就知道会出现这样的事，他们选择让四弟进京继承帝位。”

“靠别人是靠不住的，如果领袖面对困难，只想着依靠别人，那他是担不起‘领袖’这个名号。”陈洛再向面前这名少年，给出一个新的提醒。

没有接二连三的亲人离世，刘盈的心态就不会彻底被压垮。

对于这个问题，自己可以给出肯定的答案。

长安城内希望自己回去的人可不多。

在刘邦驾崩的时候，他年岁尚小，不懂生离死别，而这些年里母亲戚姬离世，让他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死亡”。

“嗯？羽……啊啊，居然是楚王所言。”刘如意瞬间尖叫出声，显然颇为激动。

两人继续交谈，感慨几句后，刘如意侧过头说：“国相，阿兄离世后，您觉得帝位该由谁来继承？”

不过比起崇祯，刘盈倒是幸运得多。

因此，陈洛不想冒着晚节不保的风险，再去长安走一遭。

没想到陈洛没有选择支持自己，反而用这样的话语来进行“打击”。

“非也。”陈洛的否定让刘如意有些惊愕，他很快反问一句，“羽兄朝始皇帝言说‘彼可取而代之’，可当今他现在是皇帝吗？”

自己记忆里的刘恒有些模糊，小时候的他是沉默寡言的模样，长大后只有在过年回长安的时候遇见过两三次，每次只闷闷地打了几个招呼，就没有过多交流了。

十七八岁的年纪，正当意气风发的时刻，谁敢说自己在这个时候没有对未来的幻想？

揉了揉下巴，陈洛出声问道：“如意，你知道秦始皇东巡途中，有名少年在人群说出‘彼可取而代之’，他当时的年岁和你差不多大，你可知他是谁？”

想了想，陈洛悠悠吐出一口气答道：“若你阿兄受到的打击没有这么密集，若你阿兄身边有个体己人，若伱阿兄没有那么多政务需要处理……唉，可惜没如果啊。”

见着刘如意失落的模样，陈洛淡淡说道：“这件事情我并未提前知晓，不过是有所猜测。”

刘如意有些沉默和不解。

他通过墨家的渠道，得知刘盈去世的消息，比官方信使要早一天，而朝臣选好帝位继承人的消息，是在自己对刘如意说完那番话两天后，才送到自己手里。

若是羽兄真一心选择成为皇帝，对于天下百姓难道更好，他又会活得更加开心吗？”

而在给予生活与未来的指点时，陈洛则是最好的老师，能将大道理浅显化，并给出正确的选择。

他的身份并非皇帝，而是农夫、商贾或者地方上的小官吏，面对亲人的离世的话，可以在每个时期都放松一段时间，来调节自己的心情。

没想到他刚一抬头，看到的就是陈洛严肃的神情。

但刘盈在心态彻底崩了之前，都如同将发条拧紧的机器，一刻不停地在工作，面对亲人接二连三离世的打击，非但不能松一口气，反倒需要扛着这些压力继续向前……

见状，刘如意认真思索一番后，答应下来。

如果四弟在长安真做得不错的话，自己确实应该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不去作妖。

要不然就凭借代地这点人马，连赵地都迈不过去，更别提进入关中了。